新学年从九月十一日开始上课。这天早上,三四郎循规蹈矩地在十点半左右就到了学校,没想到一个学生也没见着,只看到玄关前布告栏里贴着课程表。他将自己应该出席的课程时间写进笔记本,顺便又走进办公室瞧瞧,所幸办公人员倒是都来上班了。三四郎向其中一人打听:“学校究竟什么时候开课?”“九月十一日开始上课。”一名办事人员说,脸上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可是我看每个教室都没在上课呀!”三四郎又问。“那是因为老师还没来嘛。”办事人员说。原来如此!三四郎这才恍然大悟,走出办公室之后,绕到校舍后头那棵高大的榉木下面,抬头仰望天空。从这个位置望去,天空显得比平时更明亮。三四郎拨开山白竹,走下石阶,来到水池边那棵椎树前,跟上次一样蹲在树下。“要是那女人再经过一次就好了。”他再三抬起眼皮眺望那座山丘,但是山丘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三四郎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尽管心里明白,身子却仍旧蹲在地上。猛然间,“咚”的一声,午炮[42] 响了,三四郎吃了一惊,这才起身返回宿舍。

第二天上午八点整,三四郎来到学校。刚走进正门[43] ,就看到前方大路左右两侧种着整排银杏路树。银杏一直列队延向大路的尽头,又继续顺着坡路向下延伸。三四郎伫立在大门旁边,从他的角度向前望,只能看到山坡对面理科大学校舍二楼的一角。屋顶后方的远处,上野森林迎着晨曦,正在闪闪发光。太阳就在三四郎的正前方,眼前这片层次分明的景色令他心情愉快。

银杏路树的道路前端右侧是法科大学和文科大学[44] ,左侧离路稍远的位置,则是博物学教室,两栋建筑的外形完全一样。尖尖的三角形屋顶耸立在细长的窗户上方,三角屋顶下方红砖墙与黑屋顶之间的连接处,用碎石排成直线,石块略带蓝色,与下方亮丽的红砖互相辉映,看起来十分雅致。整栋建筑就是由这样的长窗和高耸三角屋顶的组合横向排列而成。自从上次听到野野宫发表看法以来,三四郎就感到这栋建筑很不错,但今天早上,他又觉得自己似乎从一开头就有这种想法,而不是受了野野宫的影响。尤其是博物学教室,因为稍微偏向道路的外侧,没和文法科的校舍建在一条直线上,这种不规则的设计真是充满妙趣,三四郎想,下次碰到野野宫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这个看法,而且要让他知道这是我自己发现的。

文法科校舍右侧的图书馆也令三四郎赞叹不已,图书馆向前突出的部分跟文法科校舍之间有五十多米距离。尽管他对建筑并不了解,却也看出这几栋建筑物都属于同一类型。而最令他产生好感的,还是红色砖墙旁那五六棵高大的棕榈树。工科大学校舍建在左侧的校园深处,看起来就像封建时代的西洋城堡。整栋建筑物呈正方形,窗户也是方形,只有建筑物的四个角落和入口呈现圆形,可能是从古代的城郭得到的灵感吧。在这几栋校舍当中,只有这栋城楼似的建筑看起来很牢固,也有点像相扑选手弯腰的模样,不像文法科校舍,好像随时都可能倒塌似的。

三四郎放眼四望,心里很明白,校园里还有很多自己尚未鉴赏的建筑,一种雄壮之感不由自主地从他心底升起。“学府就该像这样啊!必须要有这种规模的建筑,才能做研究嘛。真是了不起!”说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变成了伟大的学者。

然而,他走进教室一看,上课钟声早就响了,老师还是没出现,也没有半个学生。等到下一堂课,情况还是一样。三四郎不免心中冒火,愤然走出教室。但心里又怕错过了那女人,所以又到池边绕了两圈,才转身返回住处。

之后大约又过了十天,学校才终于开课。三四郎第一次在教室里跟其他同学一起等待老师的那种心境,实在不比往常。按照他对本身的理解,自己肯定早已折服在学问的威严之下,当时的心境大概就像祭司装扮整齐后,等着上台主持祭典吧。不仅如此,钟声响过十五分钟之后,老师仍未现身,这种期待的心情更是令他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敬畏。不久,一位风度高雅的洋人老先生开门走进教室,开始以流利的英语讲课。听了这堂课之后,三四郎才知道,“answer”这个词,是从盎格鲁-撒克逊语中的“and-awaru”变化而来。另外,这堂课里还学到司各特[45] 上过的小学所在的村庄名称,三四郎将这些知识全都细心地记在笔记本里。接下来的课是文学论。老师走进教室,先向黑板打量一眼,看到上头写着Geschehen(发生)和Nachbild(摹绘画)两个词,笑着说:“哦,是德语?”便擦掉黑板上的字迹。三四郎觉得自己对德语的敬意好像从此便减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