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迷恋 第一章 “我的心便是我的王国”[1]

在克莱姆·约布赖特的脸上,隐隐可见他将来的典型面容。如果说,今后还会出现一个艺术的古典时期,那么那个时期的菲迪亚斯[2]或许会雕刻出这样的面容。早期的文明进化过程中,对生存具有一种强烈的激情,而现在却把生活看作是一种不得不去应付的事情,这种观点最终一定会彻底融进进化了的种族的体质中,他们的面部表情将作为一种新的艺术起点而被接受。人们已经觉得,如果生活并没有扰动一个人,没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或是在他身上看不出有丝毫潜心顾及自己的迹象,那这个人实在是离现代的意识太远了,简直不能算作是一个现代人。形体美丽的男性是人类年轻时候的骄傲,但现在这种美丽却几乎变得不合时宜了,于是我们会揣测,在某个什么时候,形体美貌的女性是否就不会同样变得不合时宜。

事实似乎是,经过许多世纪以来,幻想已破灭,希腊人的那种生活观(或者不管称做什么观)已经永远改变了。希腊人只是猜想的东西,我们已对它了如指掌;他们的埃斯库罗斯[3]所想象出来的东西,我们在襁褓中的孩子就已经感觉到了。由于我们揭示了自然法则的缺陷,并且看到了人类由于自己的作为而落入的那种窘迫境地,那种在一般情况下的旧式的肆意狂欢作乐便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

将来具有这种新认识的理想主义者所具有的面容特征,大约会和约布赖特这一类人的面目十分相像的。旁观者的眼光之所以被吸引,并不是因为他的容颜如画,而是将他的脸看作一页内涵丰富的书页;并不是只看他的表面脸容,而是为脸容所铭刻下的神情所吸引。从象征主义的角度来看,他的脸容是十分吸引人的,就好像内在的普通声音通过语言而变得十分动人,也好像内在十分简单的字体在书写中变得十分有趣一样。

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人们就一直对他抱有一种期望。除了这一点外,其他的一切却都显得十分混乱。他可能会以一种有独创性的方式获得成功,他也或许会以一种独创性的方式彻底堕落,两种可能似乎同样存在。只不过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那就是他不会囿于自己出生的这种环境。

因为这样,当邻近的农人偶然提到他的名字时,一边听的人便会问,“呃,克莱姆·约布赖特,他如今在干些什么?”谈到一个人时,人们十分自然会提出的问题便是,他正在干什么?给人的感觉就是,跟我们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不会不在干些特别的事。隐隐约约地还会让人觉得,他一定在涉足于某种不是好便是坏的特别的行当。而真挚的希望便是他会干得不错。私底下却相信他会把事情干得一团糟。五六个赶着大车经过的舒适的商人都是淑女店的常客,他们中一半的人多半谈的便是这个话题。事实上,尽管他们不是埃顿荒原的居民,可当他们一边抽着长长的陶土烟斗,一边看着窗外的荒原时,谈的却总是这件事。打孩提时代起,克莱姆就同这荒原结下了不解之缘,因而任何人只要看到这片荒原,就不会不想到他。这一来,人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谈到:

如果他发了笔财成了名,那对他倒是件大好事;可如果他成了世上一个可怜的落魄之人,那倒是一个讲述这事的人的好题材。

事实上,就在约布赖特离开家乡之前,他的名声便传开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程度。“如果你的名声超过了你的财富,那可是件糟糕事,”西班牙的耶稣会会士格拉西安[4]这么说过。六岁上,约布赖特便问出了一个《圣经》上的难题:“第一个穿上裤子的人是谁?”于是从荒原最边缘的地方都传来一片赞扬声。到了七岁时,在没有水彩颜料的情况下,他用卷丹花瓣和覆盆子汁画出了滑铁卢之战图。如此这般到了十二岁时,他便至少在两英里范围内以一个艺术家和学者而出名。一个人在三四千码距离里出了名,而在同样情况下另一个人的名声却只能传到六百到八百码的距离,那前者必定是自有一套的了。或许克莱姆的名声,就跟荷马一样,在某种方面得归于他的处境的种种偶然性吧,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挺有名气的。

他长大成人,受人帮助出外闯荡人生。命运是会捉弄人的,它让克莱夫[5]从当上一个书记员作为他生涯的开始,让盖伊[6]开始时是当一个亚麻布零售商,让济慈[7]开始时是当一个医生,还有成千的人以成千的古怪职业作为其事业的发端,摒弃了荒凉而贫瘠的荒原,进入了一个以追求自我放纵和虚荣炫耀为目的的职业中去。

他如何选择上这个职业的详情细节就无需赘述了。在他父亲死后,邻近一位先生仁慈地一口承诺,要引这孩子去开创一个事业,这个承诺便使他得以被送到了蓓蕾口。约布赖特并不想去那儿,但要有个开始也只有如此。然后他去了伦敦,再过不多久,他便到了巴黎,在那儿一直逗留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