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甘蓝菜与国王
196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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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每个人最终都能如愿以偿。许多改写人生轨迹的瞬间,都闪着幸运的光芒,比如与陌生人在船上的一席谈话。这世上是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你一封信件或一份信任的。她是这么告诉我的:运气降临前,你要做好准备,你要全力以赴。
那一天到来时,天气酷热,我穿着鞋店的员工衬衫,胳肢窝的地方被汗水浸湿成两团深色。“我不在乎尺码。”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用方巾擦着汗。我的两肩酸痛,指尖正在发炎。我注视着她,汗水正将她前额的银发凝结成一只湿漉漉的小老鼠。伦敦之暑热,无处可逃。我没听懂她的意思,不过她将是我在这间鞋店服务的最后一位顾客了。
“您说什么?”
“我说,”女人叹了口气,“什么尺码都行。”
临近打烊,又到了不得不清理地毯上的脚皮屑的时候,我们管这个叫“足垢阻塞”。辛兹常说,把这些皮屑放进模子里,足够做成一只兀自起舞的大脚怪了。她很喜欢多尔西斯鞋店的这份工作,还替我也找了一份同样的工作——但在我们交班的这一个小时里,我满脑子都是自己那清凉的小屋,以及在狭窄床头静静等着我的廉价记事本和钢笔。“姑娘,打起精神来,”要是辛兹在,一定会跟我咬耳朵,“又不是在隔壁的殡仪馆工作。”
我转身退向储藏间,我小小的庇护所,我早已习惯那儿浓郁的橡胶味。我想我可能会走进去,然后对着一墙的鞋盒无声地号叫。
“等等!喂,等等。”女人在身后叫我。看到我停下脚步,她迅速弯下身子脱掉了脚上磨坏的鞋,露出了没有脚趾的脚掌。一个脚趾也没有。光溜溜的脚掌,那团肉无辜地横在褪色的地毯上。
“看,”她一面低声道,一面脱去了另一只鞋子,露出相同的脚掌,“我就……用纸填在前面,所以你拿什么尺码都无所谓。”
这一幕,我无法忘记,这个英国女人给我看她那没有脚趾的脚。那一刻,我应该是崩溃的。都说年轻人不懂得面对丑恶,也不会掩饰惊讶。我其实没那么年轻,我都二十六岁了。那时候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反应了。从克拉彭广场走回合租公寓的路上,我对辛兹讲了这件事,她对无趾脚发出了夸张的惊呼声:“残疾人麦吉!”她喊道,“她‘走进来’买鞋,黛莉!”接着又带着乐观实用主义的口吻道,“至少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穿鞋。”
那个女人也许是位女巫,专程前来预告我的世界即将发生剧变。而我不愿相信,但她的出现似乎给我那个阶段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可怕的句号。我和她是不是同病相怜?我和她是不是只能用纸张填补空缺,才能在这个世界占有一席之地?我无法确定,或者,她真的只是想买双新鞋而已。但我还是常常将她视作神话故事里的一个人物,毕竟,从那天开始,一切都改变了。
我从特多西班牙港乘船来到英国,过去的五年里,我一直在申请别的工作,始终音信全无。火车自南安普顿缓缓驶入伦敦滑铁卢站时,辛兹错把立着烟囱的民居当成了工厂,以为这里遍地都是工作。这确实是个难以实现的理想。我一直幻想着自己能够离开多尔西斯,有一次我甚至写信给国营报纸应征做茶点女孩。换作在家乡,我的学历和自尊都不可能让我屈膝给任何人端茶递水,但辛兹说:“就算是一份独眼跛足耳聋的青蛙都能做的工作,他们也不会给你做的,奥黛尔。”
辛兹跟我念同一所学校,而后又一同旅居英国,她痴迷于鞋子和她的未婚夫塞缪尔。她是在克拉彭大街附近的地方教堂遇到他的。(塞缪尔可算是那地方的特等奖,毕竟那里通常只有一群絮叨光辉往事的糟老头儿。)也因为同塞缪尔相遇,辛兹不像我那样急于摆脱当下,这多少成为我们之间关系紧张的原因。我总是高呼没法再忍受这一切了,而且我没办法像她一样。然后辛兹总是回答说:“哦,是因为我傻里傻气而你聪明绝顶吗?”
按照招聘广告上的号码,我给那些不要求工作经验的机构打过无数通电话,对方总是很客气,我感觉好运就要来了。这时候,奇迹发生了,真的是奇迹!每份工作都找到了合适的人。说我愚蠢也好,天性执拗也好,总之,我继续投递简历。最近,我应征的一份工作——也是我最理想的工作——是斯凯尔顿艺术学院的打字员职位,斯凯尔顿可是个由廊柱和门廊构筑的地方。我曾在一个周六的月休日专程前去参观。我花了一整天游荡在那些房间里,从庚斯博罗开始,途经威廉·布莱克的蚀刻版画,再到夏加尔。在回克拉彭的列车上,一个小女孩像盯着一幅画那样紧盯着我。然后,她伸出小小的手指一边扯我的耳垂,一边问她的妈妈:“它会掉下来吗?”她的妈妈并没有制止她:看上去她很希望耳垂能自己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