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狮子女孩

196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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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英国出版的第一个故事登在了《伦敦书评》上,1967年十月刊的第七十四页到七十七页,名字叫作《没有脚趾的女人》。他们还请人配了一幅插画。他们漏写了我名字里的“尔”,因此看起来好像作者是我父亲。那一期的刊物我还留着两份——一份是我自己买给自己的,另一份是我寄给西班牙港的母亲的,几年以后,在她去世后,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中。

我母亲用“我女儿”来评价这个故事,让我开心的是,她用圆珠笔帮我加上了那个漏掉的“尔”。几年以后,在她的葬礼上,我的二表姐路易莎告诉我,巴斯琴太太如同一人图书馆一样把《伦敦书评》转借给她所有的朋友看,严格要求他们每人只能看一个晚上。我觉得那个故事在西班牙港的读者比伦敦还要多。至于他们是怎么理解这个故事的,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一切都要归咎于——或者说感谢奎克——这个故事才能同它的编辑会面。我想她一定为这种对比而得意——在我把草稿放在她桌上以后,她则将一份印着我的文章的杂志还到了我的桌上。我觉得有点奇怪,她坐在她的花园里,极力劝说我不要在意别人的意见,然后又把我的作品交给世人评论。

“翻到第七十四页。”她命令道,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脖子底部。我照做了,坐在斯凯尔顿那间没有风景的办公室里,我真希望她能走开,这样我好独自欣赏印有我大部分名字的页面。但奎克没有离开,我只好忍住想对着整个广场发出海啸般声音的冲动,这喜悦的尖叫也许会穿越各个屋顶,一直飞到肯特郡海岸。我父亲的名字,奥戴·巴斯琴,他女儿的文章。下一次,我发誓不会再漏掉“尔”。但现在,这就足够了。至少,那些文字是我的手笔。

奎克的笑容令她憔悴的脸庞焕然一新:愉快而年轻,散发出短暂的快乐光芒。她那天穿着一条深绿色的喇叭裤,一件带着领结的丝绸上衣,衣服上印着规则的棕色树叶图案。我注意到她大腿上的面料微微松垮,她肯定瘦了。“故事太棒了,”她说,“我就把它寄出去了。还给你领了稿费,三十英镑。”

“三十英镑?”

“我希望你不会生气,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谢谢你。”

她笑了,在我对面坐下,在裤子口袋翻找,然后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不要谢我,”她说,“故事很了不起。你是以多尔西斯鞋店为原型写的吗?”

“可以算是。”

她注视着我:“当一个公开发表作品的作家,感觉怎么样?”

我低头看着杂志,无法抹去的墨迹,纸张带着某种虚幻的不朽。我觉得自己高贵无比,我的思想宛如一座教堂,它的圣坛被活生生的信众向往着。“不可思议。”我说。

“你应该多写一些,”她答道,“继续努力,应该会有用。”

“我会的,谢谢你,再次谢谢你。”

她走到窗边,手里夹着烟,看着聚集在楼下巷子里的烟鬼。我无法想象她与他们为伍,简直是混在金丝鸟群里的一只天堂鸟。“如果你知道我可能要做的事,”她问,“你还会给我看吗?”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个好问题。

“我很好奇。话说,你这个房间的视野太差了。是帕梅拉给你挑的房间吗?我们可以给你找间更好的。”

“我很好,谢谢你。视野好的办公室也许会让我分心的。”

她挑起一条眉毛:“好个清教徒。”

奎克可以尽情揶揄我,我一点儿也不在意。我发表了作品。她仍站在窗边,背对着我。“里德关于斯考特先生那幅画的新闻,你怎么看?他似乎对自己很满意。看起来我们要办展览了。他想起名叫‘被淹没的世纪’。但我们没法只展出一幅画。”我能感觉到她声音里的轻蔑。她的身体微微隆起,仿佛正在抵御一阵剧烈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说。

她转过身来:“不知道?你和斯考特先生之间还好吧?”

“是的,还好,只是个小误会。”

“我明白了。”她直起身子,靠在墙上,“想谈谈这事吗?”

“没什么好说的。”奎克紧紧注视着我,我只好不情愿地继续说,“我去了他母亲的房子,在萨里。”

“很漂亮吧?”

“很漂亮。我们吃了晚饭,然后,他告诉我他爱我。我没有回应。那之后事情就变糟了,我三个星期没有跟他说话了。”

奎克若有所思地吸着烟:“没什么大问题,我见过他看你的眼神,他已经被你牢牢抓在手心了。”

“我不觉得,我有点无礼了。”

“奥黛尔,你不用说或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我不觉得他爱你是因为你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