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宅的女主人
那些亡魂终于变得太会找麻烦,农人弃村迁离,村子完全落人心怀仇恨的幽微居民之手。他们展现自己存在的方式是透过歪斜得几乎觉察不出的阴影,太多阴影,即使正午亦然,阴影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来源;透过有时从荒废卧室传出的啜泣,尽管房内墙上挂的裂镜没有照见任何人;透过一种侵扰旅人的不安感,如果旅人不明智地停下脚步,啜饮广场上那口仍源源流出石狮头的泉水的话。一只猫在长满杂草的花园里巡走,突然咧嘴嘶啐,弓起背,恐惧得四腿僵硬,从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旁跳开。如今所有人都避开城堡下那座村庄,城堡里有美丽的梦游者无法自禁地继续祖先的罪行。
这美丽的吸血鬼之后身穿一袭古董新娘礼服,独坐在那黑暗高耸的大宅,承受画像中众多癫狂残暴祖先的眼神注视;透过她,每一个祖先都投射获致一种阴惨的死后存在。她翻动塔罗牌,不停构筑各式可能的星座般组合,仿佛随机出现在面前红丝绒桌布上的牌能让她离开这紧闭窗扇的阴寒,去到恒久夏日的国度,抹去她既是死神又是处女的永恒悲哀。
她的声音充满各种遥远响动,仿佛山洞里的回音:如今你身在一切灰飞烟灭之处,如今你身在一切灰飞烟灭之处。而她本身就是一座满是回音的山洞,一套一再重复的系统,一组封闭的电路。“鸟是只能唱他知道的那首歌,还是可以学会新曲?”宠物云雀在笼中鸣唱,她伸出一根手指,又长又尖的指甲划过鸟笼,发出悲切的璫琅声,像拨动金属女人的心弦。她的头发披散如泪落。
城堡大多已被鬼魂所占,但她仍有自己的一套起居室加卧房。紧闭拴锁的窗扇和厚重天鹅绒窗帘阻绝任何一丝自然光线,一张单腿圆桌铺着红丝绒,让她排列必不可少的塔罗牌。房里的光线最多只有壁炉架上一盏遮着厚厚灯罩的灯,暗红图案的壁纸上隐隐浮现令人不安的花纹,是雨水渗进失修屋顶随处浸染的污渍,像死去情侣留在床单上的不祥痕迹。屋内处处可见腐烂生霉的破败。没点亮的吊灯积满灰尘,一颗颗玻璃棱块已完全看不出形状;蜘蛛在这腐烂豪宅的每一个角落勤奋结出华盖,用柔软灰网缠住壁炉架上的瓷花瓶。但这逐渐倾圮的一切的女主人什么也没注意到。
她坐在饱受蛾蛀的酒红色天鹅绒椅,在低矮桌上排列塔罗牌,云雀有时会鸣唱,但大多都只是一团阴郁灰暗的羽毛。有时女伯爵会拂过鸟笼栏杆吵醒他,让他短短唱起一段装饰乐段:她喜欢听他宣唱自己无法逃脱。
太阳下山后她醒来,立刻坐到桌旁耐心玩牌,直到她开始饿,直到她饥肠辘辘。她美到不自然的地步,那份美是一种畸形,一种缺陷,因为她的五官完全不见任何不完美缺点,而正是那些动人的缺点让我们能接受人类处境的不完美。她的美是她的病征,显示她没有灵魂。
这阴暗难解的美女,白皙双手排列着命运的牌戏,指甲与中国古代官员的指甲一般长,磨得尖尖。这指甲和白如棉花糖的利齿,表明了她怅然渴望藉由奥义塔罗牌逃离的是何种命运;磨利她爪与齿的是许多个世纪以来的尸体,她是毒树上最后一朵花蕾,这株在川薮凡尼亚拿尸体做野餐的“暴虐弗拉”胯下长出的毒树。
她卧房四壁挂着黑丝绸,缀绣珍珠泪滴。房间四角放着骨灰瓮,几个香炉散发出沉沉欲眠的呛鼻香烟。房中央是一座精雕细琢的黑木灵柩台,四周围满插于巨大银烛台的长蜡烛。每天拂晓,女伯爵穿上沾有少许血迹的白蕾丝睡衣爬上灵柩台,躺进一具打开的棺材。
在她乳牙还没长出来之前,她邪恶的父亲就被一个梳着髻的东正教神父以木钉穿心,埋在卡帕希安山区一处十字路口。胸口钉了木钉的伯爵死前喊道:“诺斯法拉杜已死,诺斯法拉杜万岁!”如今她拥有他广大领地上那些闹鬼森林和神秘居处,她继承了统治权,掌管驻扎在城堡下方村庄的阴影大军。那些阴影变成猫头鹰、蝙蝠与狐狸的模样出没在森林,让牛奶变酸,让奶油做不出来;他们整夜骑马进行疯狂追猎,使马匹到早上只剩一身骨头和垮皮;他们挤干乳牛的奶,更特别喜欢骚扰青春期的女孩,让她们不时发作昏厥,血液出问题,罹患想像力过剩造成的各种疾病。
但女伯爵自己却对这份怪异权威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只是做梦。在梦中,她会希望自己是人类,但她不知道那是否可能。塔罗牌出现的排列永远相同:她翻开的永远是女教皇、死神、断塔,也就是智慧、死亡、消散。
没有月光的夜晚,管家让她出屋走到花园。这座花园无比阴森,与坟场极为相似,她亡母种植的玫瑰长成一道满是尖刺的庞然高墙,将她监禁在继承的城堡里。后门打开时,女伯爵会闻嗅空气,发出嗥叫,然后四脚着地趴伏,鼻头颤动,找到猎物的气味。纤细骨头被咬嚼时会发出清脆声响的兔子,还有其他长毛的小东西,她都以四足野兽的敏捷加以捕捉;之后她会低声哀鸣爬回家,脸颊上沾了血。回到卧房,她将大水罐的水倒进钵中洗脸,蹙眉眯眼、仔细爱干净的姿态一如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