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
那个匆匆而过的少年时代,对于我来说,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快乐和美好。“灿烂的阳光照亮每个角落。”波德莱尔吟诵道,“我的青春一概都是黑暗的风暴。”少年时代的回忆充满奇妙的悲剧色彩。成长,以及对成长本身的回忆,为什么必须是悲剧化的呢?对于这些,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没有人会知道。老年的静谧的智慧,将伴着秋末时常有的干爽和明净落到我们每人的头上,到了那一天,我也许会顿然明白过来吧。然而,那时候即使明白,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每天什么也没解决,就那么度过了。少年时代,连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都难于忍耐。少年,丧失了童年的狡狯,觉得可厌。他打算从头开始。但是,对于他的这个“从头开始”,世界又是如何冷淡啊!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行动,总是一次又一次错误地对待他。有时把他当做大人,有时又把他看成小孩子。也许因为他缺少稳定的缘故吧?不,细想想,他的少年时代具有在别处无法得到的稳定,他为着不知对此如何命名而感到苦恼。这就是成长。他终于为此起了名字。成功使他安心,使他感到自豪。但是命名时刹那间得以稳定的东西,和未命名时比起来,完全变成另一种东西了。不过,他对这一点也毫无觉察。就是说,他长大了——童年珍藏着一个密封而盖上印鉴的箱子。少年千方百计想打开看个究竟。盖子打开了,里头什么也没有。于是,他明白了:“百宝箱这种东西,一直都是空空洞洞的。”从此以后,他非常看重自己确立的定理。就是说,他已成为大人了。但是,百宝箱果真是空的吗?打开盖子时,不是有些看不见的重要的东西逃出来了吗?
这种变成大人的事实,对于我来说,并非一种完成或毕业。少年时代本应该永远延续下去,而且如今不是也在一直延续下去吗?既然这样,我们又怎能轻视它呢?——因为一到少年,我就很难信赖友情。所有的朋友都是傻瓜,使我不能忍耐。学校,这种愚蠢的组织,强迫我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硬要我们在有限的几十个无聊的同班同学中选择朋友。在这狭窄的围墙内,聚集着具有相同智慧的数十位朋友,还有每年都拿着同样的教学笔记、利用教科书某一部分开着相同玩笑的老师们(我曾经和B班的同学计算过,看看那位化学老师上课后几分钟开始说玩笑话。他在我们班是二十五分钟后;在B班则是十一点三十五分,也是在二十五分之后)。在这样的范围内,究竟要我学些什么呢?此外,在这个圈子里,大人们命令我单单学习“善的东西”。于是我们学会了模仿炼金术士的处世方法。最巧妙的炼金术士被称为优等生。他从铅里鼓捣出一种奇怪的金属,叫订货人相信那是金子。最后,自己也相信真的能造出金子了。优等生是最熟练的炼金术士。
我对所有的朋友都产生反感,我一味同他们对着干。我一升入初中,对于人人都上的体育课,就感到十分厌恶——高年级同学为了使我参加课外运动小组,几乎对我使用暴力。我一边瞅着他们粗壮的胳膊,一边拼命撒谎:“我……那个……肺门不好……而且……心脏也很弱,时时会倒下。”“哼!”那个歪戴着学生帽、上衣扣子一半敞开来的高年级同学应了一声,“看你那张苍白的面孔,就知道你活不长。不是吗?现在要是死了,什么有趣的事都不知道,太冤啦。我说的是有趣的事啊。”我的身边并排站着表情严肃的同班同学,这时一起轻蔑地笑起来。我默不作声,又瞥了一眼高年级同学卷起袖子的粗大的膀子。接着,我联想到女人,虽说很朦胧,但很丑恶。
对于贵族学校那种奇怪的淫荡的空气——那种难以言传的怪诞的氛围,我一概加以反抗;同时又非常喜欢其中飘溢着的某种东西。我的朋友之中有许多人长着这样的面孔:一但置于平常人之间,就显出那般异样的夸张和阴暗。他们几乎不读什么书,若说他们很无知,却又显得颇为清高。他们对于悲剧无动于衷。他们很幼稚,总是巧妙地躲避着苦恼、激情和巨大的感情波动。即使不得已处于苦恼之中,他们的无为也会很快将其降服,麻木地与之共同生活。这也难怪,他们是那些人的子孙嘛。这帮子人不是用威胁和暴力,而是以具有强大麻痹力的“无为”制服了许多人。
我喜欢在学校周围高低起伏的广阔的森林里散步。校舍主要在山顶,斜面上都是森林,连接着几条险峻的羊肠小径。山坡的森林里分布着幽暗的沼泽,宛若森林里的湖水都汇聚在这儿,一起仰望着蓝天,又仿佛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下,然后回归黑暗的地下。灰暗而沉滞的水面看起来纹丝不动,却于静谧中轮回流转。池水静悄悄地生息,不时使我心醉。我坐在池边的枯树根上,凝望着池水,落叶梦一般徐徐飘落在水面上。森林深处,传来丁丁的伐木声。秋日里不很安定的天空这时忽然一派晴明,像美丽的湖水。数条金光由庄严、辉煌的云端照射下来,丁丁的斧音似乎就是那光的声响。不透明的池水只在光线渗入的部分显现着金色的光晕,获得一点明亮。其中,一片光闪闪的美丽的落叶,犹如水中动作缓慢的生物,悠悠翻卷着沉入水底。这时,我感到,守望着这番景象的每一刹那,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我一直想把那种不得不受众多事务妨碍的伟大的静谧,同我自身自前生流泻而来的令人怀想的静谧,两者合二为一。我感到,这正是我实现这个理想的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