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普鲁斯特没有睡觉,他眼睛眨得飞快,就像灯光下飞蛾震动的翅膀。他神色痛苦,仿佛连呼吸都很艰难。早晨七点,他反常地要了一杯很烫的咖啡。塞莱斯特答应了,跑到她姐姐玛丽·吉耐斯特待了一晚上的厨房。她说:“我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但我快要死了,我站都站不稳了。”她飞快地回到房里,端着放着咖啡和牛奶的银制托盘。塞莱斯特站在床边,用母亲看着孩子的目光看着普鲁斯特。为了讨她欢心,普鲁斯特将咖啡杯端到了唇边。“塞莱斯特,我可怜的小金丝雀,没有我你可要怎么办呢?我可怜的小金丝雀……您知道吗,塞莱斯特?那晚在贡布雷,妈妈也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但是我没有睡着,哭得不能自已。”普鲁斯特想签一张支票给她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但他太虚弱了,连名都没法签,只好作罢。他让塞莱斯特留他一个人在房中休息。塞莱斯特也很疲倦,她假装自己要回厨房或者房间,但其实就待在走廊的浴室旁,就在普鲁斯特床边的蓝色门帘后边。
一个小时后,他摇铃了,她从通向小客厅的那扇门走了进去。普鲁斯特问她为什么就站在门后,她说:“是的,先生,我就站在门后,因为我担心你还需要些什么,所以就想离您近一些,这样就可以立刻赶过来。”普鲁斯特让她别关床头灯,他把胳膊举起来伸向房间的某个地方,说房间里总有一个穿着黑色衣服、体形壮硕的女人。他不想靠近她,因为她如此庞大、如此黑暗,他不想触碰她。塞莱斯特答应了,站在床边等着他平静下来。随后,她出来,让奥迪隆立即去找比泽医生,顺道经过里兹酒店的时候拿一瓶冰啤酒。她自己下楼来到面包店,打电话给罗贝尔·普鲁斯特教授,但教授不在,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玛尔特。她告诉塞莱斯特,罗贝尔今天在巴黎东部二十大区区政府后面的特浓医院上课。等他回来了,她会告知他塞莱斯特来过电话。
塞莱斯特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普鲁斯特的房间。他已经举止混乱,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迫着他一般。她知道,只有将死之人才会这样。人们都说,那些将死之人会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他注视着塞莱斯特的双手,说:“这双小手将会合上我的眼睛。”他又说,“塞莱斯特,您一直照顾着我,就像是我的母亲。”
大约十点钟,比泽医生来了。在门口,塞莱斯特恳求他给普鲁斯特打一针,这违背了她的誓言。她答应过普鲁斯特再也不找比泽医生了,尤其不准他强行给他打针。
他们走进这间被死亡气息弥漫和笼罩着的房间。在普鲁斯特开口训斥之前,塞莱斯特就说,她偶然在阿姆兰大街遇见了比泽先生,他刚好在一家家问诊,看看病人的情况如何。普鲁斯特没说什么,他要了啤酒,结果迟迟没来,他对慢条斯理的奥迪隆有些不耐烦。啤酒来得太晚了,一切都来得太晚了,这就如同他的命运。趁着这时,比泽医生准备好了樟脑油注射剂,低声告诉塞莱斯特他会在大腿上注射。她稍微拉起被单,普鲁斯特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扭向一边,就像用开瓶器开酒瓶那样。“啊,塞莱斯特,啊,塞莱斯特,为什么?”在他苍白的脸色的衬托之下,他的胡子越发的黝黑。
比泽医生离开以后,罗贝尔·普鲁斯特来了,他妻子已经告诉他了。他发现比泽医生的那一针很及时、很有用。他把兄长从枕头上稍稍扶了起来:“亲爱的,我是不是让你难受了?我这样让你动得太剧烈了。你不愿意住在皮奇尼诊所吗?那里的主管是我的朋友拉米医生,路易·拉米医生是我的朋友,住在皮奇尼大街,离这儿并不远。塞莱斯特也可以继续陪伴在你身边。”
然而,普鲁斯特却只能疯狂地眨着眼睛。
罗贝尔出来找奥迪隆和塞莱斯特,让他们找来火罐,再拿来一床鸭绒压脚被。现在,什么都值得一试了。
塞莱斯特拿出了利伯提鸭绒压脚被。普鲁斯特总是很抗拒用这床被子,因为里面填充着羽毛。奥迪隆也拿来了火罐。此外,普鲁斯特医生还叫塞莱斯特拿来了枕头,这都没费很多工夫。
普鲁斯特太累了,罗贝尔也没法拔火罐,他让奥迪隆去找氧气球。“见鬼,我到哪儿去找氧气球?”“我不知道,你自己想办法,弄点氧气球没什么难的。”
普鲁斯特仍旧在追忆着斯万,他亲爱的斯万,他可怜的斯万。斯万在詹姆斯·迪索的画中还是如此年轻,离上流圈的阔少爷们有些距离。在加入他们之前,这群上流圈的阔少爷诸如罗斯柴尔德都属于一个著名的赛马俱乐部。斯万品位优雅、独到,穿着镶着珍珠的灰色礼服,帽子也用生皮作衬里。临终前,他病入膏肓、疲惫不堪,贪恋于任何事物,想要回到那个有同辈人、充满宗教氛围的家乡。他留着先知一般的胡子,没有完成对维米尔的研究。事实上,他也没有完成什么事情,他也没有真正地去做什么事情。其实,他是可以完成某一项壮举的,但他偏偏没有,他选择了生活,选择去讨好那些女人、出席各种沙龙、恭维伯爵夫人和对艺术夸夸其谈。普鲁斯特以丑化斯万为乐,疾病在不断摧残着斯万的外表,把他的鼻子变成了希伯来老人“普钦内拉”140的鼻子,把他的脸色变成像长着雀斑、熟透了的梨子的那种青色。他最终被葬在了拉雪兹神父公墓,可能不久以后普鲁斯特也将被埋葬在那儿。斯万的结局有点儿惨,但这也是因为他活着的时候什么都有,而且魅力无穷,所以普鲁斯特为他设置了一个有些悲凉的结局。人们有时很难原谅那些对我们造成了巨大影响的人,总有一天,我们将会走出这种影响,就如同从一场疾病中康复过来,就如同经历一场无望的爱情后得以修复的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