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男孩和海尔加拿了一堆货物从镇上回来时,盖尔普特就在屋外,尽管男孩拿了很多很重的东西,但他仍然感到不确定性就像一只尖叫的燕鸥击打着他的头,弄得他浑身是血。盖尔普特正把一些吃的东西撒在房子前面的雪地上,两只乌鸦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笨拙地跳来跳去,屋顶上还有两只乌鸦正等着喂食,如同黑夜的黑色碎片。海尔加在街道中间停下来,或许是怕吓到这些黑鸟。男孩以前从来没见过乌鸦离人这么近,盖尔普特伸出手就能碰到身边最近的一只。她已经把雪扫到了一边,弄出了一大片空地,在上面撒了些东西。男孩觉得那很可能是肉块,他瞥了一眼海尔加,只见她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有人说,乌鸦来自地狱,黑如煤炭,是从魔鬼的嘴里飞出来的,魔鬼把他的嗓音和诡诈借给了乌鸦。我们有时会把盖尔普特称为乌鸦妈妈。她在来到这里之后不久就开始喂乌鸦了,村民们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对她喂乌鸦也是一样。古特杨的朋友伯瓦尔德牧师曾向他抱怨说:盖尔普特把那么多乌鸦都招到了房子周围,古特杨啊,你要知道,早晨在乌鸦不吉利的哇哇叫声中醒来可真不是件让人特别开心的事。乌鸦是奇特的鸟。古特杨说。他向空中望去,然后沉思着说道: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在往昔,乌鸦的叫声和现在不一样,是更柔和的声音,但是上帝出于某种原因把它柔和的叫声收回了,重新赋予它现在这种叫声,据说是为了让我们想起我们的罪孽,当然是胡说八道,不过胡说八道的东西也会很有意思,我的朋友,你觉得呢?伯瓦尔德几乎无言以对,他那段时间正在喝酒,行为一直不检点,结果进了罪恶之地索多玛,在那里彻底完蛋了,所以他不想跟别人讨论罪孽和良心,于是也就不再谈论乌鸦了。他也没再提到,他每天清早挣扎着到教堂时,那些乌鸦经常成双成对地栖息在教堂的屋脊上,自从盖尔普特开始喂乌鸦之后就一直如此。乌鸦妈妈。这个说法真合适。她的头发就像乌鸦的翅膀一样黑,她的眼睛像黑色的煤块,那些煤块在地下埋藏了千万年,从未见过光明。最大的谣言就是她的胸腔会发出乌鸦低沉沙哑的声音,不过人们说的话不可全信。那些乌鸦抓起肉块,三只乌鸦飞到屋顶上开始吃肉,第四只落在伯瓦尔德的房子上,哇哇叫了两声,或许惊扰到了房子里的人。

盖尔普特坐在门边。她看着男孩。男孩的双膝有点发软。他离她太近了,近得能看到她脸上暗色的雀斑。他突然觉得应该感谢这些雀斑,如果没有它们,她的脸、她那乌黑的眼睛和高高的颧骨都会变得冰冷,让他反感。盖尔普特向男孩伸出手,男孩放下了那些货品,她冰冷的手掌立刻握住了他的手。你好。她说。她的嗓音有一点深沉沙哑,男孩抬起头迅速瞥了一眼那些乌鸦。

然后他们就坐在客厅里了。

盖尔普特坐在一把结实的绿色椅子上,男孩坐在长沙发上,沙发上放着的大枕头特别柔软,他不自觉地一下下摸着枕头,就像在抚摸一条小狗。男孩非常好奇地看着一个特别大的写字台,上面的小抽屉简直数不清,盖尔普特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于是问道:你喜欢这个写字台吗?好大啊,男孩回答,有这么多抽屉。是啊,盖尔普特说,人都有必要给自己弄个小柜子,最好是只有自己才能用,别人都打不开。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几乎有些慵懒。她的黑眼睛看着男孩。“乌鸦妈妈”这几个字一下子跃入男孩脑海,根本不受他控制,对于那些突然闯入脑海的念头,男孩通常都没办法控制。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能利用自然界的力量,克服似乎不可克服的困难,人是地球上的王者,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和内心深处的东西。那存在于心灵深处的是什么呢?它是怎么形成的呢?又来自何处呢?它是否遵循某种律令?人是否要在内心危险的混乱状态下完成人生之旅?男孩想把所有不必要的想法都从他的头脑中推开,包括盖尔普特胸腔里低沉沙哑的乌鸦叫声,发生在她和一个外国船长之间的故事。盖尔普特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和一条黑色长裙,不过男孩搞不清那种裙子是不是该叫长裙。她的一头黑发散乱地搭在肩膀和绿色椅子上,就好像她还没顾得上梳头发。她差不多是侧身坐在椅子上,枕头垫在背后,脚从椅子一侧的扶手垂下来晃悠着,就像个小女孩,然而她确实已经三十五岁了。男孩笔直地坐在豪华沙发上,为身上尽是污点的羊毛裤而感到羞愧。然而朋友不久前才死去,就冻死在他的面前,生命显得毫无目的、毫无意义,自己甚至打算今夜在海里结束生命,这种时候却要因为脏兮兮的裤子而羞愧,真是够悲哀的。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能都是个荒唐可笑的家伙,他悲哀地想。盖尔普特抬起右手,无名指缓缓蹭了蹭嘴唇,接着用白色的牙齿轻轻咬着手指,小尖牙正对着他,就好像一头食肉动物。海尔加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咖啡和点心,男孩是在乡下普通人家长大的,接着就到了捕鱼站,因此分不清那些点心是饼干还是蛋糕。托盘或许是银的,白杯子上印着叶子的图案,哇,他想,而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