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不久前去过三保松原,这次陪庆子再访是另有目的的。他打算让庆子看看这块风景名胜遭受世俗化的一派荒凉的惨象,以便打破她那些华而不实的浮躁的梦想。

既是上班的日子,又面临着雨天,可是三保松原人口广阔的停车场上满是车子。商店内蒙着一层灰土的玻璃纸礼品包,映射着灰暗的天空。庆子下车后看到这些,丝毫也不觉得伤心。

“呀,好景致!这地方真漂亮。空气很清新,还不是因为靠近海嘛。”

其实,空气已经遭受车辆废气严重的污染,松树呈现濒死的姿影。庆子即将看到的一切,本多已经在前几天亲眼领教过了,所以他满怀着自信。

在贝拿勒斯,神圣就是污秽;同时,污秽就是神圣。那是印度。

可是在日本,神圣、美、传说、诗,所有这些,不容许脏污的虔敬的手所玷污。将这些地方尽情糟蹋、最终彻底毁弃的人们,都具有全然缺乏敬虔之心、而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的洁白的双手。

三保松原,于诗骸般的半空里,天人应人们想象中的愿望,宛如马戏团的艺人,被逼迫着几万遍几十万遍地跳舞。阴霾的天空布满她们目不可视的舞影,简直就像那银色的高压线纵横交错的天空。人们即使在梦幻中,也只能见到呈现五衰之相的天人吧。

时间过了三点钟。写有“日本平县立自然公园三保松原”的木牌,以及旁边松树上怒张着鳞片的树皮,全都严严实实地布满了绿苔。登上和缓的石阶一看,面前是将天空纵横分割成闪电形的不逊松林的姿影。濒死的松树,每个枝头都高挑着绿色烛火般的花朵。对面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海洋。

“看见大海啦!”

庆子高声欢呼。她的嗓音里含着些出席晚宴的意味儿,又有着对到访的别墅夸赞的语调。本多对此不以为然,但在这块一无所有的地方,夸张可以产生幸福。眼下,至少两人都不孤独。

又有两家茶馆,店头摆着售货的摊子,上面堆满了标着红色梵文的可口可乐和土产品。一旁竖着专供拍摄纪念照片的彩色画板,已经褪色的白垩颜料别具风情。画板只在脸的部位开了洞,画的是以松林为背景站立着的清水次郎长和小蝶。次郎长腋下夹着写有自己姓名的三度笠,怀里揣着途中护身的短刀,腰间掖着双蓝斜纹的衣襟,戴着手套,绑着裹腿,一副行旅打扮。小蝶梳着岛田髻,黄色印花和服外头裹着黑绸腰带,浅黄色的手套,携着一根拐杖。

本多催促庆子到眼下的羽衣松那边去。但庆子被这块彩色画板迷住了,不肯移动脚步。她依稀听说过清水次郎长的名字,却不知道他是个赌棍,本多告诉她这人的来历后,她彻底被俘虏了。

白垩颜料所具有的乡愁的色调,培育着悠远的色情,同时含蕴着过来人生所无处追寻的孤寂和卑俗之恋的诗意。庆子被打动了,那种新鲜和野卑迷住了她的一颗芳心。庆子的长处是从不先入为主。她所未见未闻的东西,一律都说成是“日本式”的。

“算了吧,太无聊啦!”

庆子想利用画板照一张纪念像,本多半真半假地责备她。

“你以为我们之间,竟然还有这类无聊的事情,对吗?”

庆子岔开穿着印有蛇纹喇叭裤的双腿,摆出西洋母亲骂孩子的架势,两手叉腰,怒目而视。她觉得自己所体验到的诗情遭到了诬蔑。

他们的争吵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本多只得让步了。摄影师扛着带有三脚架的摄影机跑来了。摄影机上蒙着红里子黑色天鹅绒布。一旦躲开众人视线,走到画板后头,脸孔自然从洞穴里闪露出来。大伙儿都笑了,小个子秃头摄影师也笑了。本多暗想,次郎长要是也笑,那就太不像话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照完一张,庆子硬拉着本多穿着西服的胳膊肘儿,同自己交换了个位置,次郎长的脸变成女人的脸,小蝶的脸变成男人的脸。周围的群众简直都笑瘫了。本多有着从窥探孔反复偷窥的历史,如今的窥视成了众人的笑柄。他仿佛登上断头台,沉醉于无限的感兴之中。

抑或是为了赢得观众的好感,此次摄影师为了对焦距花了不少时间。这时他才高声叫道:

“请诸位安静!”

听到摄影师的叫喊,群众立即鸦雀无声。

本多将一张严肃的面孔,插入小蝶那张低矮的脸孔洞穴里。他弓着腰,撅着屁股,那副姿势同在二冈书斋内偷窥时一模一样。

如此玩笑般的屈辱的底层,在某一瞬间发生了微妙的移位。本多成为人们的笑料,由此确认“窥视”关联着自己的世界。此刻,看热闹的人们的世界变质了。从自己一方窥视,对方变成了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