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第二天吃早饭时,透说道:

“昨晚古泽老师带我到游乐场去了,我们乘坐了观览车。晚饭时两人吃了中国面条。”

“那很好啊。”

本多露出满嘴整齐的假牙笑了。假若那是装假牙的老人常有的无机而恬淡的微笑就好了,可本多的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悦。这很使透伤心。

透自打来到这个家,每天早晨饱尝着豪奢的欢乐。他吃柚子时,总是用薄薄的弯刀剥下一片片果肉,再用汤匙舀着吃。这是一种异常芳醇的水果,莹白闪光的果肉带着淡淡的苦味儿,含蕴着无礼的过分丰富的果汁,每每使得早晨温热而绵软的牙龈发痠。

“古泽老师有口臭。温课时使人有点儿受不了。”

透尽量平淡地笑着说。

“那倒奇怪,是胃不好吧?你有洁癖才这么说。这点小事儿,还是忍耐为好。像他那样优秀的家庭教师很难找。”

“可不是嘛。”

透暂时退却,表示同意。他把柚子吃完了。精心挑选的面包片,十一月的朝阳照在断面上,发出鞣皮般的光泽。透抹上油亮的黄油,眼看着自然融进面包片里。他照着本多教给的方法咬了一口。

“还有啊,古泽老师是个好人,不过有没有调查过他的思想关系呢?”

本多脸上一时显得有些平俗的激动。透看了很高兴。

“他是否跟你聊过这些事呢?”

“没有。他没有和我明确交谈过,但给我的印象是,这个人干过政治运动,或者说现在还在继续干。”

本多自己信任古泽,他相信透也喜欢古泽,所以他对这一突然的提问,一时有些吃惊。然而,这从本多一方看来,是一个信赖父亲的儿子发出的警告;而站在古泽一方看,则是明显的告密。这种微妙的道德问题,本多将如何处理呢?透对此饶有兴趣,他暗暗窥视着。

本多一直站在判别事物善恶的立场,他觉得目前不可轻率地加以裁决。假若对照本多平时理想中的人的形象,那么透的用心则是丑恶的。然而,要是从本多所希望于透做人的标准来说,这正合乎他的心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本多差点儿吐露出,他所寄望于透的正是这种丑恶。

透为了使本多放宽心,也为了使他找点儿岔子斥骂自己,故意粗暴地像个孩子,不顾膝头落满面包屑,将面包片横斜着,大口大口地咬嚼起来。但本多对此却视而不见。

透首次对本多表现出鲜明的信赖,但本多不好责备透这种基于信赖的心情是卑鄙的。一方面,一种古道热肠引诱他,让他教导儿子,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告密都是不正当的。不过,自己和透其乐融融吃着早餐的当儿,本多不愿意一下子指出透不光彩的行为来。

两人伸手到糖罐里取小勺儿,指头偶然碰到了一起。

朝阳映照着充满叛逆和告密的闪闪放光的糖罐儿,以及同时向那里伸手的同谋犯的感情。……这就是将透作为养子之后,最初自然产生的父子感情的萌芽。本多想到这里,未免有些黯然神伤。

透将这种焦躁看得一清二楚,内心里生出无穷的乐趣。他发觉父亲想对自己说:“只要做一天你的家庭教师,你都得要多少对他抱有信赖和敬意。”但透犯着犹豫,始终没有说出口。父亲内心的症结和潜隐于父教深处的恶意,头一次表露出来。他像个孩子尝到了解放的喜悦,仿佛含在嘴里的西瓜籽儿吐了出来。

“……啊,这个问题交给爸爸去做,你要一如既往听从古泽君的辅导。用功读书,不用管闲事儿。其他一概由爸爸操心。最要紧的是通过升学考试……”

本多终于说话了。

“嗯。我会这样做的。”

透说着,露出美好的微笑。

——当天,本多一整天都在犹豫不决。到了第二天,他终于跟警视厅一位旧相知——公安系统的警察谈了这件事,托他调查古泽。几天后,他回话了,古泽属于过激派左翼组织的成员。本多随便找个不像样的借口,将古泽及早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