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本多透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对百子有很多误解,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有些基于明辨秋毫的事,一旦有了误解,就产生幻想,而幻想产生美。

我尚未认识到美产生幻想,幻想产生误解。我还不是那种彻底的美的信徒。作为通信员尚不够成熟的年代,我曾经报错了船舶。尤其是夜间,由于前后桅灯的间隔很难掌握,不大的渔船错误地当作是外国航线上的大船,随之发出“请报告船名”的发光信号。渔船从未享受过如此正式的接送,于是开玩笑地报出一位电影女明星的芳名。其实那艘渔船并不怎么漂亮。

百子的美自然必须充分满足客观的条件。另一方面,对于我来说,需要有她的爱。我首先必须交给她一把刺伤她自己的利器。她用纸做的假刀,无论如何是不能刺穿自己的胸膛的。

许多“非如此不可”的严酷的欲求,较之理性和意志,更是来自性欲。这一点我很清楚。性欲那种繁文缛节的诉求,经常被错误地当成伦理的欲求。我对百子所订的计划,为了免于混淆,早晚都得另找一位发泄性欲的女子。这是因为,邪恶的最微妙的恼人的愿望就是不伤害百子的肉体,而只伤害她的精神。我对自己恶的性质了如指掌。这是意识,正是意识本体化身为欲望的难以遏止的欲求。换言之,明晰,依然是完全的明晰,扮演着人的最深奥的混沌。

我经常想到,要是死了该多好。因为从死的彼岸来说,这种企图完全可以实现,我可以获得真的正当的远近法。……活着干这些事情,乃难中之难矣。尤其,你要是十八岁的话!

——浜中家父母的态度实际上很难预测。他们希望我们五年、七年长期保持交往,以便获得优先特权,等我成人之后和百子正式举办豪华的婚礼。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然而,他们对此究竟有何保证呢?他们对自己女儿的魅力能有这般自信吗?或者说,万一婚约解除,他们能够拿到一笔巨大的损失赔偿金吗?

他们恐怕没有做过一番深思熟虑。对于男女结合,脑子里只有一些世俗的常识性的概率。有一次,他们听说我智商很高就惊叹不已,仿佛对优生学,尤其是收入高的优生学,倾注了全部的热情。

在下田分别后,我便随父亲去了北海道。返回东京的第二天,百子从轻井泽打来电话,说想同我见面,叫我到轻井泽去一趟。看来,似乎是百子的父母叫她打的。她的声音多少有些做作,于是我也放心地对她残酷起来。我告诉她,因为要温课投考大学,不能答应她的请求。我放下电话,出乎意料地稍稍感到些寂寞。当你拒绝一件事情,同时也是向拒绝做的几分让步。这种让步自然会给自尊心带来些微的惆怅。我并不感到奇怪。

夏季就要过去了。这种感觉总是惨痛的,一言难尽的惨痛!天上相继出现鱼鳞云和积云,空气里夹杂着少许的薄荷味儿。

爱,就意味着服务吗?我的感情却不能为任何人付出。

在下田时,百子赠给我的小礼物依旧放在桌子上。那是一个密封在玻璃圆罩内的白珊瑚标本,上面标记着:“赠给透君百子”,此外还画着一支金箭贯穿着两颗心。我不明白,百子为何始终脱不开孩子般的趣味呢?玻璃圆罩底上堆着细细的锡箔,稍一摇动就会飞散开来,好似海底的白色沙石闪闪发光。玻璃罩的半边是朦胧的蓝色。我所知道的骏河湾被封闭在七公分见方的范围内,大海在我生活中占的位置,变成一个姑娘硬塞给我的抒情标本。然而,这白珊瑚虽小,但冷酷而又高贵,表现了作为抒情核心的我那不可侵犯的悟性。

某月某日

我的生存的艰难哪里会有呢?换个说法也一样:我的生存的顺利和容易到了可怕的程度。

有时我想,如此一帆风顺地活过来,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上,从逻辑上说,“我”的存在本身或许是不可能的吧?

这并非我赋予自己人生的一道难题。我确实在没有动力的情况下活着,运动着。这正如永动机一样,本来就是不符合原理的。然而,这决不是宿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宿命呢?

我似乎明白,我一旦降生到这个世上,“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悖乎情理的。我不是背负着阙如而出生。我是作为这个世上几乎不存在的完美的“全人”的底片而生。但是,这个世界却充满了“非全人”的正片。假如有人亲手为我显影洗相,对他们来说,那是不得了的事,从而会产生对我的恐怖。

对我来说,最感可笑的是,这个世界始终板着面孔教训我,“要按照自己的真实而生存”。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我要忠实地加以实行,我就得立即死去。为什么呢?因为我只能使自己悖理的存在同其他人统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