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所有言语皆不通的地方,而且更是个无法试着沟通意志的地方,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把这些转入记忆,用不着任何加工,就会原封不动地变成美好的小小连环画,收纳在同一尺寸的金光耀眼的画框里。在那里,流动的时间被瞬间的画面之魂所凝结,快活的时间粒子拼命地翻腾跃动,蓦地凝聚于刹那间的画面,戛然静止了。连同公主伸向水底石阶珍珠的稚嫩而丰腴的手臂,洁净而皱褶细密的手指与掌心,飘散在面颊上的乌黑的短发,浓郁的长睫毛,以及映射在黑底缀满螺钿似的小小额头上闪光的水波,都一起凝聚于绘画之中了。时间也泛着泡沫,蜂虻嗡嘤、阳光灿烂的苑囿的空气,以及信步而行的游客的情感,也都泛起水泡。时光珊瑚般美丽的精髓显露出来了。是的,当时,幼小的公主没有阴霾的幸福,以及幸福背后一连串的前世的苦恼和流血,宛若途中所见的远方密林的晴雨,最终合为一体了。

本多感到,如今自己仿佛呆在一个撤除所有隔挡的大厅一般的时间带里。这样广阔,这样自在,不像是“现世”中住惯了的自家宅第。那些紧密排列的黑檀木的柱子,似乎能看见和听到一般凡俗人的感情所无法达到的远方的情景和动静。在这座充满公主青春花季的幸福的大厅,密札札排列的黑檀木柱子后面,隐蔽着犹如捉迷藏的人们,那根柱子后头是清显,这根柱子后头是勋,每一根柱子后面都麇集着众多轮回的幻象,匿影藏形,躲躲闪闪。

公主又笑了。其实,她在游山的时候,脸上不断浮现着微笑。有时,鲜润而淡红的齿龈的波纹迅疾扩散开来,那可是发自内心的笑啊!公主笑时,必然仰望着本多的脸。

来到邦芭茵之后,老女官们忽然变得毫无拘束,将那些死板的礼节抛诸脑后,个个兴高采烈起来。一旦忘却形式,老迈就是她们唯一的礼仪。犹如皱纹满布、心地龌龊的鹦鹉,把嘴凑近袋子偷食槟榔果,伸手到衣襟里挠痒痒,学着舞女咯咯狂笑,迈着方步走路。其中,有一位“舞女木乃伊”般的老女,灰褐色的面孔,假发似的白发在太阳光里闪耀,咧开涂得鲜红的嘴唇笑着,一边横步而行,一边向两旁伸展胳膊,有时竖起尖尖的胳膊肘儿,干瘪的骨骼构成的锐角,以白云闪亮的蓝天作背景,十分清晰地凸现出一幅剪影。

公主一呼,女官们奋然而起,旋风似地奔跑过去,将公主团团围在中间,而置本多于不顾。本多甚感惊讶,看到她们朝一座小馆舍走去,本多明白了,原来公主要去小解。

公主要撒尿!这给本多留下深切而可爱的印象。对于没有孩子的本多来说,按照一般的概念,自己要是有个幼小的女儿,也许会这样做的。这种想象宛若突如其来的尿意,第一次带着血肉的爱怜掠过鼻端。本多暗想,如果可能,他愿意亲手捧住公主柔滑的褐色的大腿,为她把尿。

归来后的公主,好一阵子羞涩难耐,言语无多,也不再仰望本多的面孔了。

吃罢午饭,在树荫下做游戏。

是什么游戏,有什么规则,这些都不记得了。反复吟唱着单调的歌曲,歌词的意思也听不明白。

留在记忆里的只是:四面八方聚合而来的树荫下,强烈的阳光透过枝叶漏泄下来,公主玉立在草地的中央。周围三位老女官,有的单膝着地,有的盘腿而坐,各以随意的姿态,分列左右。其中一位老女官,带着一副逢场作戏的风情,不住吸着莲花瓣儿包裹的香烟。另一位女官,膝头旁放着镶有夜光贝螺钿的涂漆的水壶,随时准备为干渴的公主润喉。

那出游戏多半是有关罗摩衍那的故事。公主以树枝作剑,动作轻捷,团背屏息,分明令人想起猴神。每当女官们打着节拍唱起歌来,她的体型随即发生种种变化。公主稍以转首,此时,花草也随着飘过的微风歪一歪头,在树枝上爬动的松鼠,也蓦然停步歪一歪头。一切都那么合拍。公主摇身一变成了罗摩王子,从白底镶金的衣袖里,伸出浅黑的纤细的臂腕,凛凛指天发誓。此时,山鸽飞过公主眼前,羽翼遮蔽了姣颜,然而公主却纹丝不动。本多知道,耸峙于她背后的正是一棵菩提树。那苍郁的树木,长长叶柄的梢头垂挂的阔叶,如沉甸甸的铃铛随风摇动,叮叮作响。那每一片浓绿的叶子,清晰地呈现出鹅黄的叶脉,宛若过滤着热带的光线……

——公主热了。一个劲儿向老女官索要什么。女官们聚首相商,不久站起身来对着本多打招呼。一行人走出森林的浓荫,来到停船的地方。看来要回去了,其实不是。船夫接到命令,从船上卸下宽大的美丽的印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