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谈话结束之后,本多收下礼物,来到涩谷车站,乘电车回家。有消息说,B29轰炸机实行大空袭,轰炸了大阪,目前瞄准的目标以关西为中心,这类谣传很多。看来东京暂时是安全的。
因此,趁着还有太阳的时候,本多想出外逛逛,他打算登上道玄坂看看,那里有松枝侯爵宅第的遗迹。
据本多所知,松枝家于大正中期将十四万坪宅基地中的十万坪卖给箱根土地开发公司,好容易筹来半数钱款,由于后来十五银行的倒闭,损失大半。其后,松枝家继承家业的一位养子,行为放荡,剩下的四万坪土地也被他一点点抛撒光了。眼下的松枝家府邸,也就是仅有一千坪大的普通民宅。本多以前也曾坐车打门前经过,现在他已经同这里无缘,再也没有踏进过门槛。上个星期的空袭有没有烧毁这座宅子呢?本多多少抱有一些好奇心。
烧毁的大楼一旁就是通往道玄坂的人行道,已经清理出来,一路登去并不感到困难。到处都是防空壕,上面遮盖着烧焦的木材或白铁皮,他看到人们都开始躲在防空壕里过日子。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炊烟袅袅,有的人从裸露的水管里向锅里接水。天空晚霞灿烂。
从坡顶通往南平台一带,全都属于昔日十四万坪松枝府邸的范围之内。过去,这里区划细密,比屋连甍,如今全都变成一望无际的废墟。广袤的天空布满晚霞,一切又恢复到往古的规模了。
只有一座宪兵分队的建筑未遭火焚,戴着袖章的士兵出出进进。那里该是松枝家的近邻。果然,对面看到了松枝家的石雕门柱。
本多站在门前一看,千坪大小的地面也显得十分狭窄,因为被好多临时住房占满了。府邸遗址上的泉水和假山,仿佛是昔日广阔的湖池和红叶山寒酸的模型。后院没有石墙,木板墙已经烧毁,因而毗连南平台方面的广阔废墟尽收眼底。细想想,那片土地正是从前广阔湖面填平后的遗址。
湖内有湖心岛,红叶山的瀑布也注入那里。本多和清显一起划着小船到湖心岛,从那里望见了一身淡蓝的聪子的倩影。清显还是个天真烂漫的青年,本多也是个比自己感觉更加年轻的青年。一些事在那里发生,又在那里终结,而且丝毫不留痕迹。
松枝家的领地,因遭到实实在在、不分厚薄的大轰炸而原形毕现。起伏的地貌一如往昔,无边的废墟上,那一带是湖沼,那一带是“神宫”,那里是正房,那里是洋馆,那里是大门内的小花园……几乎都在指呼之间。本多对这座常来常往的松枝府邸依然记得很准确。
然而,翻卷的火云下边,扭缩的白铁皮,破碎的瓦片,断裂的树木,融化的玻璃,烧焦的墙板,还有白骨一般悄然而立的火炉烟囱,破烂变形的大门等,无数的碎片一律布满朱红的锈斑。所有这些都毁坏了,一股脑儿俯伏于地面,那样自由奔放,无拘无束,看上去,宛若眼下地面上萌发的奇怪的荨麻草,每一棵上都一一映着夕阳的影子,越发加深了这种印象。
散乱的云层布满天空,一派火红。云的颜色浸染到云的骨髓。断裂之后剩下的云丝,全都放散着金光。本多第一次见到天空如此凶险的景象。
蓦然间,他看到远处广漠的废墟上有一块院石,上面坐着一个人影。那人穿着紫藤色的劳动布裤,脊背在夕阳里泛着暗紫的光亮。黑黝黝的束发濡湿了,深深俯伏的身姿显得很悲伤。似乎在抽泣,可肩头不见唏嘘的抖动;虽说悲痛难熬,但脊背也没有苦闷的起伏。就是那样一直低伏着身子,仿佛已经枯死。纵然在沉思,那纹丝不动的时间太长久了。看那光艳的头发,或许是一位中年妇女,要么是这座宅子的主人,要么同这块地方有着深切的缘分。
本多想,要是疾病发作,总得去救救她。随着越走越近,发现那女子坐着的石头旁边放着黑色的提包和拐杖。
本多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小心翼翼,轻轻摇晃了几下。因为他觉得,只要稍微加点儿力,那女人就会崩倒变成一堆灰。
女子斜斜抬起脸,看到面孔,本多这才感到恐怖。那黑黝黝的头发原是假发,一看到额头不自然的发根就立即明白了。两眼深陷的眼窝和皱纹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下面涂着鲜艳的口红胭脂,上唇描成宫廷风的三角,下唇则似有若无。本多从这副难以形容的衰老的底色上,认出来那是蓼科的脸孔。
“这不是蓼科女士吗?”
本多不由喊出了她的姓名。
“您是哪一位先生?”蓼科说,“请等一下。”
她慌忙从怀里掏出老花眼镜,张开眼镜两腿儿,架在耳朵上。这副充满诈术的动作,依稀闪现着昔日蓼科的影像。她假借戴老花镜认人这个幌子,在心中盘算着,要尽快判断这个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