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当晚,两人吃晚餐的帝国饭店荒废已久,占领军自以为很懂得灯光艺术,却擅自在庭园的石灯笼上涂抹了白漆。大餐厅哥特式的天棚比以前更加阴凄惨淡,一排排餐桌雪白的桌布显得格外刺眼。
本多点了菜,立即从内兜里掏出装着戒指的小盒子,放在金茜面前。金茜打开盒盖,不由惊叫起来。
“这枚戒指无论如何都得回到你的手指上。”
本多尽量用最单纯的语法诉说着关于戒指的因缘关系。金茜一边听一边微笑,她的笑有时同本多说出的情节不太合拍,这给本多带来瞬间的不安,不知金茜有没有认真倾听他的讲述。
金茜将高挺的胸脯抵压在桌面上,那胸脯同她天真烂漫的面孔极不相称,犹如一尊迎风破浪的船头像。学生式样的长袖衫下面,不用说也明白,那里隐蔽着阿旃陀洞窟壁画女神们的肉体。
看似轻捷实则储满黑沉沉果实般的肉体,酷暑般漆黑的头发,以及自略显扁平的鼻翼至上唇间暧昧而颇费人猜疑的线条……整个肉体也在不住地讲述着什么。不过看起来,她在倾听本多讲故事的同时,将自己肉体的语言随便放过去了。她的硕大而幽黑的眸子,穿越智慧,看似有些盲目,形态也有些不可思议。金茜在本多面前之所以能够葆有一副芳香醉人的肉体,是因为远国密林温润的灵气,对一路来到日本的她不断施加影响的结果。人们称作血缘的东西,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紧紧跟随你的深远而无形的声音,有时是热烈的低语,有时是嘶哑的呐喊。这声音是一切美丽肉体成形的缘由,这形态又是引起人们迷醉的源泉。
当金茜的手指戴上这枚浓绿的翠玉戒指时,本多于一刹那看到那遥远而深沉的呼唤同这位少女的肌肉紧紧融合为一体了。
“谢谢。”
金茜的脸上浮现出献媚的微笑,似乎略损高雅的品格。本多明白,只有她知道对方理解自己那种毫不在乎的感情时才会有如此的表现。一旦追寻这种献媚,便如退潮一般立即逃逸而去了。
“你在幼小的时候,认定自己是一位我所熟悉的日本青年的转生,故乡是日本,想尽早回日本,弄得大家十分为难。如今你来到日本,又戴上这枚戒指。对于你来说,终于画了一个完整的巨大的圆环。”
“呀,我什么也不知道。”金茜毫无感动地回答,“小时候的事,我全不记得了。是的,全都不知道。大家都取笑我,说我小时候很怪,就像您所说的,成了笑谈的对象。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提起日本,战争一开始我就去了瑞士,在那里直到战争结束。当时有人送我一个日本偶人,我一直爱不释手。”
那就是我送的——本多没有说出这句话来,他控制住了。“我来日本,原是听了父亲的话,他说日本学校很好,我就来留学了。……其实呵,我最近在想,童年的我,是个镜子一般的孩子,别人心中的东西,全都能照出来。或许我当时都把这些说出去了。不管您想些什么,都能在我心中反映出来。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吧。您说呢?”
金茜将这个疑问助词“呢”的发音挑得很高,就像英语疑问句的语尾那样。她发音有着这样的习惯。因而,这个“呢”使得本多联想到泰国寺院朱红的瓦甍,想起那尖端反转着锐利刺向蓝天的金蛇般的鸱尾。
本多蓦然注意到近旁围绕圆桌用餐的一家老小。以实业家派头的家长为中心,身边是夫人和已经成年的儿子们。穿戴高雅,而脸部显得卑俗。本多猜想这是朝鲜战争里发了横财的暴发户一家,儿子们像午睡刚醒的狗一样耷拉着面皮,眼睛和嘴粗鄙得全都不着边际。一家人围在一起,喝汤时发出很大的声响。
那些儿子互相打闹,瞅空子朝本多这里看看。儿子们的眼神告诉本多,老爷子带着女学生模样儿的爱妾用餐来了。那眼神似乎再也不想表达别的意思。本多回忆起在二冈深夜里所看到的今西,他不能不将那种极不相称的匹配同眼下的自身作一对比。
本多感到这个世界有着比道德更加严格的规范,正是在这个时候。不相符合的东西决不会诱惑人们的梦想,只能招致人们的厌弃并已经受到惩罚。不懂做人的时代的人,对于一切丑陋的现象,应该比现在更残酷。
饭后,金茜去洗手间。本多一个人留在前厅里,心情猝然变得轻松了。从这一瞬间起,他谁也不再顾忌,趁着金茜不在独自逍遥。
一个疑问升上心头。二冈新居落成典礼的前一天晚上,金茜究竟住在哪里,还没个答案啊。
尽管如此,金茜依旧迟迟不回来。本多又想起邦芭茵,那时幼小的公主被女官们围住,临时去小解的场景。随后他又想起红树盘根错节的褐色河水,公主光着身子在水里游泳的情形。不论多么仔细地观察,都看不到她那左侧腹胁本该存在的三颗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