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戒指回归金茜的手指之后,本多不但未能获得一时的安然,反而越发放心不下了。

怎样才能摒除自己的存在,全方位地观察金茜呢?本多一时被这个难题缠住了。要是能像一个生物学家那样,事无巨细观察金茜自然生活着的姿影,她丝毫意识不到本多的存在,青春焕发,随心所欲,任意开启内心的全部秘密,那该有多好啊!可是,如果添加“本多”这个因素,一切就立即荡然无存了。

一个圆满无缺的水晶球,一个只可容纳纯爱的主观自由游弋的玻璃钵,才是金茜的栖身之所。

至于清显和勋,为了使他们的人生结晶成为这样的水晶球,本多也尽到了微薄的力量,他以此为骄傲。在他们二人的生涯中,本多是他们的援手,同时也是未能起到任何作用的无效的援手。重要的是,本多于非常自然而纯粹的愚执中扮演了这一角色(自己本以为是在起着智慧的作用)。然而,一旦“明白了”之后!那灼热的印度严酷地使他知道这些之后,他对“生”还能给与什么援助?寄予怎样的干涉和参与呢?

况且,金茜是个女子。一副肉体涨满无明晦暗的魅惑,犹如一只盈盈外溢的水杯。她的肉体发出诱惑,使得本多不断在“生”的道路上艰难奋进。这是为什么?他虽然无法断定是为了什么,但其一抑或是利用“生”所释放的魅惑借他人之手破坏“生”本身;其二是再一次让本多彻底明白参与之不可能。

当然对于本多来说,包含着金茜的水晶球从本质上说所保持的是自己的快乐。然而,这快乐不能和与生俱来的按理行事的欲望分离开来。能否找到理想的办法,将这相互矛盾的两种嗜好引向调和,以便战胜金茜“生”的淤泥中开出的那枝黑色的莲花呢?

关于这一点,最好能从金茜身上明显找出清显和勋的转生的证迹。这样一来,热情也就随之减退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假若金茜身上一开始就同本多所见到的一系列转生的流程毫无关系,她仅仅是个少女的话,那么就根本谈不上什么被她魅惑。要是这样,恐怕严厉嘲讽热情的力量之源,以及这个世界所不存在的魅惑之源,两者都存在于同一轮回之中。觉醒之源是轮回,迷魅之源亦是轮回。

想到这里,本多临近人生终端,越发想做一个蓄财自足的初老之人。本多认识好几位这样的男子。那些对赚钱和处世、对权力之争的俊敏之士;那些对于狡黠的竞争对手的心理比谁都熟悉,但同数百女子同床共寝而毫无所知的家伙。这些人满足于利用金钱和权力,使得女人和帮闲们像屏风一般围绕在自己周围。女人们都像月亮一样只用一面并排着朝向这边。……本多认为,这不是自由,这是笼子。这只限于自己眼睛可视的范围,这是自愿关在将这个世界凝结而封闭的铁笼之中。

还有一些稍微聪明的人,他们是财主、权势者和善于钻营的人。他们对人性了解得十分透彻,从表层琐细的征兆,能够预卜一切内部的情形。他们是以蓼酢之苦辛品味人生的卓拔的心理学家。他们是技艺精湛、追求新奇的庭园主人,只要喜欢随时可以变更草木山石的布置,建设美丽的小庭园,重新凝结、整理世界和人生,使之井然有序。将欺瞒当作一枚庭石,把谄媚变作一株百日红,使真情融入木贼草丛,令追从化作蹲踞,忠实转为小瀑布,将众多的背叛者组合成奇峭的岩群……成天面对这富于寓意的庭园,静静沉浸在以往被夺去的世界和人生相对抗的喜悦之中,从而将一个认识者的苦乐和优越牢牢掌握在手里,就像紧握着倾注在高贵茶碗里的薄茶绿色的泡沫。

本多和这种人不是同种。他只是不知餍足,充满不安,但这已经不属于无知了。而且,不安正是我们从青春窃取的无价之宝。本多已经同清显和勋的人生会面,亲眼目睹了伸手不可及的了然无味的命运的形态。这完全就像被欺诈一般。人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人的存在就是不如意。本多在印度深深领悟了这个道理。

尽管如此,本多过分迷恋于生的绝对被动的姿态以及寻常见不到的生的极端存在论的形态,过分濡染于非如此就不是生本身的豪奢的认识之中。他彻底缺乏诱惑者的资格。因为所谓诱惑和欺瞒,从命运方面看是徒劳的,诱惑这一意志本身也是徒劳的。当我们考虑除了纯粹被命运自身所欺瞒的生的姿态之外便没有生,这时,我们又怎么可能介入呢?又怎么能够看到这种存在的纯粹的姿态呢?目前,我们只能在其不存在的时候,凭借想象力与之交涉。自我满足于存在一个宇宙中的金茜,本身就是一个宇宙的金茜,必须彻底同本多隔绝。她抑或是一种光学的存在,肉体的彩虹。面红,颈橙,胸黄,腹绿,大腿青,小腿蓝,足趾紫色。而且,脸的上部所见不到的红外线的心脏,以及脚底板下所见不到的紫外线记忆的足迹……而且,那彩虹的一端,融入了死亡的天空。她是通向死亡天空的彩虹。假如不可知是色欲的首要条件,那么色欲的极致只能是永远的不可知了。那也就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