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清显和聪子获得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是在赏花舞结束、客人们随着降临的薄暮一起进入洋馆之后一段极为短暂的时间里。欣赏过演出的宾客和艺妓们,又杂然一处,醉意蒙胧,而且趁着尚未掌灯,微妙地喧嚷着,这是个欢乐之中又感到有些不安的时刻。
清显从远处递了个眼色,知道聪子立即跟在自己身后,保持着相应的距离,随他而来。山丘小路上分别通向湖水和大门的岔路口附近,红白布幕相连之处,正巧有一棵高大的樱树,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清显先躲在布幕外头,两人眼看就要靠近了,这时,周游红叶山回来后由湖畔登上来的妃殿下的随侍女官们,围住了聪子。清显不能马上出面,只得独自呆在树下,等着聪子逃脱的机会。
清显孤单一人时,这才抬头仔细仰望着这棵樱花树。
花朵缀满黝黑而简素的枝头,宛若粘在岩礁上密密麻麻的白色贝壳。夕风鼓荡着布幕,首先刮到下面的树枝上,颤巍巍的花朵窃窃私语般摇摆不停,紧接着,那些四处伸展着的长长枝条,连带着一簇簇花朵,也大幅度地晃动起来。
花色粉白,只有一串串蓓蕾染着微红。但是,向白色的花瓣里仔细一瞧,花蕊部分的五角星是茶红色的,看起来就像纽扣中心用红丝线绾成的一个个坚固的线结。
云层,蓝色的天空,交互变幻,一样地微薄。花朵与花朵交混萦绕,分割着天空,轮廓模糊,同夕空的天色浑然一体。看起来,那一树树黑魆魆的枝干,越发变得浓烈起来。
每一秒,每一分,都使得这样的夕空和樱花不断加深亲近之感。看着看着,清显心里充满不安。
布幕再次像是包孕着风,其实是聪子的身子滑着布幕走向这里。清显拉住聪子的手,那是在夕风里冻得冰凉的手。
他想同她接吻,聪子顾忌着周围,拒绝了。这时,聪子害怕自己的和服被树干沾满粉末的绿苔弄脏了,游移之间,被清显一把抱在怀里。
“这样,我太难过了,清少爷,快放手呀。”
聪子低声说,听她的语气,很怕被周围的人看见,清显暗暗报怨没有得到她的积极回应。清显他们如今呆在樱花树下,一心想获得一种站立于幸福的峰顶的保证,尽管事实上飘忽的夕风加深了他内心的焦躁,但他确实想检验一下,他和聪子须臾之间是否处在至高无上的幸福之中。聪子哪怕表现出一点儿不很情愿,他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他就像一位嫉妒心很深的丈夫,只因妻子没能和自己做相同的梦而怅恨不已。
聪子半推半就,倚偎在清显的怀抱里,闭着双眼,看起来美艳无比。一副微妙的线条描画成的面庞,既端丽庄重,又缠绵多情。她樱唇微启,是唏嘘?是微笑?借着黄昏的微明,他焦急地想看个明白,然而眼下,暮色已经罩上她的鼻翼四周。清显瞧着聪子被头发遮盖一半的耳朵,耳垂上透着微红,耳轮形状精致,宛若一个梦幻之中深藏着极其小巧的佛像的神龛。这对耳轮的内部早已储满苍茫的暮色,耳朵深处似乎含蕴着一种神秘。那里头是聪子的心吗?是她的心,还是她微微翕动的芳唇,抑或是那莹润、光洁的皓齿?
清显一心巴望深入到达聪子的内部,他为此大伤脑筋。聪子为了避免自己的面孔被清显继续瞧看,遂将自己的脸迅疾凑近清显的脸吻了吻。清显搂着聪子那只臂膀感受到了她的腰际一带的温热,仿佛置身于花瓣腐烂的温室内,心想,要是能将鼻子伸进花丛狂嗅一番,哪怕窒息而死,那也是幸运的。聪子一言不发,清显仔细凝视着,自己的幻想只差一步,就要到达完美无缺的程度了。
聪子离开清显的嘴唇,她的硕大的发髻一直埋在清显的制服里,他在她的发油凄迷的香气里,望着布幕对面遥远的樱林笼罩上一片银白,仿佛这发油的香气和那黄昏中樱花的香味是同一种东西。面对这夕暮中的微明,那花团锦簇、如蓬松的羊毛般密集的远方的樱林,在那近乎银灰色的灰白雾气下面,深深藏匿着暗弱的不祥的红色,宛如死者脸上化妆的胭脂。
清显突然感觉到聪子面颊上被泪水濡湿了。他的不幸的爱探究的一颗心,即刻使他猜度这到底是幸福的眼泪还是不幸的眼泪?聪子从他胸间抬起头来,眼泪也不揩拭一下,她一反寻常,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滔滔不绝地说道:
“您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啊!清少爷,您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我要是毫不客气地教教您就好了。您虽然那般看重您自己,可清少爷到底还像个婴儿哩。真的,我要是用心教教您,那就好了。不过,现在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