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人生
如果时间根本不存在,会怎样?如果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成为永远,如果不是时光从我们身边倏忽而过,而是我们从自己的经历旁走过,又会怎样?我常常这样问自己。这样一来,由于视角的变化,人们可能会疏远自己珍藏的记忆,但它们会一直在那儿。如果我们能回到过去,就能永远在那儿找到它,就像往回翻阅一本书,很容易就能回到开头。这样,父亲就能永远在晚上陪我去公园散步,阿尔瓦和我之间的故事则将永远定格在那趟意大利之旅,停留在我们晚上坐在汽车里一起憧憬未来的那幅画面。我试着用这些想法来安慰自己,却毫无感觉。我只能相信自己能感觉到的东西。
丽兹过了好一阵子才知道我出车祸的事情。她去印度的时候没带手机,直到好几个星期之后才查阅自己的邮件。她回来那天,我们一起开车去了慕尼黑的北郊公墓。我拄着罗曼诺夫的拐杖,在哥哥姐姐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穿过一座座墓碑。丽兹在我左边,马蒂在右边。因为车祸,举办葬礼时我不在场,这还是我第一次站在妻子的墓前。一块简朴的黑色大理石上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就像一串解锁她故事的密码:阿尔瓦·莫罗,1973年1月3日—2014年8月25日。
见到这一切,堵在我胸口的压抑感烟消云散。死亡就是虚幻的反义词。我想独自待一会儿,马蒂带走了孩子们,丽兹也走到一边。墓地里一片宁静,只能隐约听见沙沙的风声。突然之间,我为自己这几星期一直像个孩子一样躲进梦里感到羞愧不已。但只有在那儿,阿尔瓦还活着。只有在那儿,我才能找到我的父母。
回忆是逝者最后的避难所。
我又看到阿尔瓦出现在我面前,跟我说话;但这一次,这幅画面很快就消散于无形,被另一幅画面所取代:我驾驶着摩托车,沿着乡间小路行进。我戴着耳机听音乐,头盔没合上,其他的我想不起来了。这天早上,我预约了葬礼的时间,之后又跟孩子们说了会儿话,在这期间,我再次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我加大油门,车开得越来越快。托尼说得一点都没错,真有一种飞一般的感觉。但我相信,这种感觉还能再上升一个层级。耳朵里响起轻轻的吉他声,地下丝绒乐队的《海洛因》。接着,打击乐器和人声小心地进入,音乐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暴躁,歌声也越来越撕心裂肺。我把音量调到最大。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寒风吹得我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在那一瞬间,许多事情涌上心头。我想到了阿尔瓦的死,想到自己根本无法独自抚养两个孩子,我害怕失去一切。我看到罗曼诺夫一脸惊恐地站在我面前,说他没法放手,但这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于是,就在这一刻,我放手了。
摩托车没有沿着道路拐弯,而是径直冲出了马路。这一刻的感觉真的很像飞翔。有一秒钟,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我的手上没有任何东西,一切都不再受我掌控,该发生的事情就让它发生吧!
但在下一秒,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两个孩子。千钧一发之际,我往左拽了一把车把手,车子堪堪从树干旁擦过。后来,一切都成了空白,直到我在病房里醒来。
从墓地回来几天后,我被允许出院。丽兹暂时住在我家,哥哥和埃莱娜也经常过来。他们自己没有孩子,就来照顾我的孩子。我出去遛狗的时候,埃莱娜负责做午饭;我瘫倒在床上呼叫阿尔瓦的语音信箱,只为再听听她的声音,马蒂则在院子里陪孩子们玩耍。这是段糟糕的日子,我根本无法站起来。阿尔瓦在去世前几年曾对我说,她不想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做某件事是在什么时候。现在,我却在思索她最后一次做某件事情的时间和地点。最后一个吻,在她的病床上。最后一次做爱,在家里匆匆完事,因为我们都坚信以后还有机会。最后一次陪孩子们玩是在她的病房里。我们玩了记忆力游戏,路易丝得了冠军,领先第二名四组之多。嗯,这些你都记得,我想,你就记得这些没用的东西。
孩子们知道我需要帮助,我叫他们上床睡觉时,他们都乖乖听话,有时候还叫我辅导他们写家庭作业。和我们姐弟三人当年一样,他们也将过上另一种人生。他们有母亲陪伴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在另一条全新的、更为坎坷的道路上,他们需要一个人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而这个人就是我。我意识到,或许我真的就是那个正确的人选,因为毕竟我亲身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儿,我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至少我得硬着头皮试试。如果有必要,我可以重新开始笑;如果孩子们要求,我也可以给他们讲故事、做饭,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有一回,广播里放了一首讲述八十年代的曲子,那会儿我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听着副歌简单的歌词,我不禁一阵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