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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伏羲
家福一再提防,还是被人推下了水。家福知道一定是债主把他推下水的。那时候下午即将过去,傍晚即将来临,他和村民们在村外的铁索桥上看飞机。家福担心债主会趁人多把他推下水,他双手紧紧握住铁链,背靠栏杆,尽可能让所有人在他的视野里。飞机即将消失的时候,有人在他背后猛推了一下,家福全身晃动,一只脚悬了空,他正想掉头看是谁在推他,他的背后又被人推了一把,在村民们的尖叫声中,家福头朝底脚朝上像伏明霞跳水一样,栽了下去。村民们下去是准备收尸的,发现家福仍在水中挣扎,把他救上了岸。做完人工呼吸,村民们把他抬到他们家的院子里。村民们一走,家福向他的老婆宣布:明天中午办酒请客。全家人大吃一惊,他们不知道办什么酒。家福吩咐儿子去供销社买来一百零八张请柬。家福拟定了格式,开了一份名单,让儿子一一填写,然后送到村民们家中。请柬这样写道:
兹定于七月四日中午在寒舍举办:热烈庆祝王家福大难不死,回报乡亲救命之恩喜宴。恭请阁下光临。
王家福顿首七月三日
儿子填好请柬,就挨家挨户去送。家里人立即分工,有的杀猪宰羊,有的借桌椅板凳,有的借锅碗瓢盆,有的买烟花爆竹,家福跟隔壁的王五借了五百块钱。天一黑,就有人送来了人情封子。送人情的一走,家福拆开一看,大喜,一百块,和死人一样的人情,这是家福没有想到的。
家福是在村民们给他做人工呼吸时决定办酒的。家福有将近十年不办酒了。在龙沙村,办酒出人情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除了种田,就是办酒请客。几乎每隔三五天,就有人请客,就要出人情。龙沙村人在四种情况下可以请客或者说必须请客,吃酒的人则必须出人情,这已经是几千年的传统了。第一是孩子满月、百露、抓周,人情三十块;第二是整岁生日,人情四十块;第三是结婚,人情五十块;第四是死人,人情一百块。一个一百零八户近六百人的村庄,平均每三天就有人办酒,平均三天就要出一次人情。这是龙沙人的习俗。庄上曾经有一个人坚决不办酒,不收人情,也坚决不吃酒,不出人情,庄上没有人跟他说话。没过多久那人就掉到水中淹死了,他一定是被人推下水的。当然如此庞大的人情开支一般人难以承受,但你不要多,你一年只要办一次酒,请一次客,收到的人情足以把你放出去的人情全部收回,足以支付你一年的人情支出。这是祖上设计好的游戏规则。但是家福的情况罕见,家福将近十年不办酒了。他们家真是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本来媳妇好不容易怀孕了,但她流产了,流产不可以请客。一流产就失去满月、百露、抓周三次请客的机会。家福母亲患了一种病,估计很快会死去,那是一次人情大回收。但他母亲却在一个春天的傍晚失踪了。失踪不可以请客。眼看妻子要过五十岁,她远在云南的母亲却在她生日前两天中风死了,根据她们那里的风俗,父母死后三年内不可以办喜事。好不容易等到家福过五十岁。外地是男不做三,女不做四。本地却规定男不做五,女不做六。这就使得家福十年来光吃酒,不办酒。光出人情,不收人情。一个种田的人哪来那么多的钱呢?家福只有借钱出人情,家福的债主太多了。不出人情无法生存,不借钱无法生存。离儿子三十岁还有三年,要不了三年,他早就被债主推下水了。家福一直在寻找机会请客。但是办酒不是想办就办的,得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这次家福被人从离水面三十米高的桥上推下水,本该死的,死了也好,家里人可以收回人情把债还了。但他居然没死,这不是天大的喜事是什么?人间还有什么事比应该死却没有死更值得庆祝?所以家福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请客。本来家福的心里没底,毕竟这是前无古人的举动,村里人会不会响应是个未知数。但是请柬才送出去一小时,就有人出了人情,而且一出就是一百,跟死人一样的档次,这是家福万万没想到的。毕竟村里人欠他的人情太多了,毕竟他是大难不死。
家福一边指挥全家人筹办酒席,一边接收村民们送来的人情。到午夜十二点,所有收到请柬的人都送来了人情封子,都是一百块,好像开会商量过似的,家福大喜过望。家福把门锁上,跟妻子在床上数钱。拿算盘一打,除去还债,除去办酒开支,剩下的钱足以让他们出三年的人情,过三年好日子。家福把身体平躺在床上,想到今后不必担心有人推他下水,很快就呼呼大睡了。
隔水青山
一个农民在他们村庄前面的公路上拦住了我,请我到他们家去吃饭。我对一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邀请和莫名其妙的热情缺乏心理准备。我说不必客气了,我只是路过这个村庄,再走两公里就有一个站台。他说,你路过我们村,不请你吃个饭,我们过意不去。他说他没有其他意思,他和他的家人仅仅是好客而已。他甚至令我震惊地说了一句唐诗:“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他握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腰,简直就要强迫我了。我说下一次路过这儿一定去你们家。他生气了,他说我看不起他,不给他面子。他的表情表明他受到了伤害。我不忍心看他受伤害的样子,我知道我想逃脱已经不大可能。我只好接受他的邀请。他笑了。他牵着我的手沿着山间的羊肠小道向村里走去。正在田间劳作的村民和路上扛着农具、牵着牛的村民纷纷过来,争先恐后地跟我握手、打招呼,请我到他们家去吃饭。农民牵着我的手一路喊着:“我先请的,我先请的。”在村民们艳羡的目光中,农民把我牵进他那没有围墙的院子。农民一进院子,就用手在嘴边做成喇叭形高喊道:“来客人啦。”农民家里的人像四处埋伏的敌人,包围了我。他们欢呼雀跃,倒茶的倒茶,打毛巾的打毛巾,淘米的淘米,杀鸡的杀鸡。邻居纷纷过来问:“你们家来客人啦?”“刚到,刚到。”农民的妻子说。农民牵着我的手,在村里挨家挨户走了一圈。每到一户人家,农民便介绍道:“这是我们家客人。”村民们就跟我握手,打招呼,请我吃饭。农民说:“这一天由我安排吧。”农民又带我参观了属于他自己的自留田、酿酒池、牛棚和树林。天一黑,农民牵着我的手来到他们家的堂屋。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酒菜。农民安排我在朝南的位置坐下来。他和他的家人执意不肯坐上桌,他说客人在家里人不可以坐上桌。这是他们龙沙村的规矩。他说他们全家人会敬我酒的。我仿佛在一座眼睛的花园中吃饭。我有些不自在,我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他们的惊讶和笑声。从大人到小孩,他们每人敬了我一杯酒,每人用筷子拣了一个肉丸放在我的饭碗上,看到我吃下去,他们才退到原位。他们看我吃得很香,多高兴啊,高兴得两手直搓,高兴得用手中的筷子打击手中的搪瓷酒杯。农民的妻子说:“菜不好饭可一定要吃饱。”我吃完一碗饭,农民的妻子又给我盛了满满的一碗。我把第二碗饭吃光,就用双手盖住碗口坚决不让他们装饭,我说我的确吃饱了。我说我实在吃不下去了。他们一起喊道:“没有菜,饭一定要吃饱。”我发现农民使了一个眼色,他们全家人忽然扔下手中的筷子和酒杯,拍起巴掌,跳起舞,唱起歌。我很惊讶,他们用极简单的曲调唱着这样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