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八章
伊力哈穆与里希提交谈
天空、星月、流水、维吾尔人
里希提和库图库扎尔,是多年共事的老搭档了。打从一解放,他们就在一起,互为一二把手,共同工作。减租反霸土改的时候,库图库扎尔是村长,里希提是农会主任,建立党支部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对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和地主婆子玛丽汗的关系的议论,后来,第一把手——党支部书记成了里希提。一九五五年,搞合作社的时候,说是里希提犯了什么“冒进”之类的错误,库图库扎尔又当了第一把手。不久,全国、全新疆掀起了农业合作化的高潮,这个区成立的第一个高级社——爱国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主任却是里希提。后来又调换过两次,不是整社的时候发现这个人似乎有什么缺点就是整党的时候提出那个人有什么不够。但是没有疑问的是,在爱国大队范围内,没有哪两个人比他们更有威信也更有经验。一般群众也不大用心记住何年何月因了什么原因两个人的职务又有了调换,反正大家知道:一、里希提担任第一把手的时间更长。二、里希提更是公认的第一把手。三、如果今年里希提不当第一把手了,明年就还会调回来。四、不论领导和群众说了什么,不论流年对于库图库扎尔是否吉利,库图库扎尔的老马识途、驾轻就熟、俯仰盈缩,全天候不败记录同样是无与伦比。
所以,即使是一九六二年的现在,多数社员或称里希提作书记,或称之为队长;而同时也称库图库扎尔是书记或者干脆仍然称库图库扎尔是大队长——看来到了这两个人身上,书记与大队长职衔完全相通无差异。
没有人比他们俩共事的时间更长,也没有人比他们俩更不同。譬如说,库图库扎尔胖而里希提瘦;库图库扎尔鼻子是圆的,眼窝浅,而里希提鼻子高耸、眼窝深;库图库扎尔上唇蓄着美丽的黑胡子而里希提下巴上留着短须;库图库扎尔嗓音尖厉而里希提说话有些嘶哑。库图库扎尔讲究衣饰、喜欢出风头,喜欢在大会上表决心、报喜、领头喊口号,讲话的时候常常运用一些谚语、俏皮话,有时候还常常把成套的汉语语词加上维语词尾组织在他的话语里(譬如吃饭不说塔马柯耶依力而说乞潘——吃饭力克柯勒米孜),因而收到某种幽默的效果;而里希提朴质无华,不爱出头露面,说话总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绕弯子,不耍花腔。库图库扎尔善于交际,无论老少、民族、文化、身份他都能和对方找到共同的语言,都能和对方拉着手,靠着肩,捅着肋骨而谈笑风生;里希提却有些严肃,和你谈话的时候不是批评你便是作自我批评。还有呢,库图库扎尔在会议上往往是精明强悍、态度强硬、得理不让人的样子,而会后呢,往往又是一副嘻嘻哈哈无可无不可的神气;而里希提会前会上会后都是一副模样。人们大都觉得里希提为人、办事更可靠,但是也有人宁可选择库图库扎尔,他们说,和里希提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多少感到有些压力。
里希提的严厉不是偶然的。他今年五十多岁了,从小,他就给这里远近驰名的大地主苏里坦放马。四队的地主依卜拉欣便是苏里坦的儿子。在他十五岁那年的夏天,苏里坦上山去高山夏牧场避暑,带上里希提给照管马匹。有一次苏里坦去一个牧主家做客。吃饱了羊肉,灌足了马奶酒以后突然赌兴大发,而赌具不在身边。苏里坦有自己的特制的赌具,放在一个银盒子里,羊髀石都是精选出来、灌过铅的。他从不拿别人的髀石赌博,他相信只有自己的赌具能带来好运。
于是,苏里坦下令里希提骑马去十五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帐篷去给他取赌具。那时,太阳还没有下山,苏里坦指着树影为记,说是当树影移到他指定的某个地方时,必须把羊髀石取回,否则,将用最严厉的手段“处罚”里希提。里希提策马狂奔,一溜烟似的奔驰在山路上。赌具取回来了,里希提提前完成了任务:树影还没有移到指定地点,但是马当场累死了。苏里坦大发雷霆,责问里希提为什么不爱惜马匹,为什么不执行他的命令,为什么不等树影移到指定地点便过早地赶了回来。凶恶的苏里坦下令把里希提绑在那棵作为时间标志的松树上,用皮鞭抽打里希提,说是要里希提为他的坐骑抵命。骚乱引起了哈萨克牧民们的注意,人越聚越多,许多人为里希提“讲情”,对苏里坦不满。牧主被人群吓坏了,赶紧示意苏里坦放开了里希提,狼一样残暴的苏里坦虽然未能杀害里希提,却砍下了里希提左手的小指,说是这样才能给里希提以一个应有的教训。疼昏了的里希提在苏醒以后,深夜,摸进了苏里坦的帐篷,割掉了苏里坦的右耳朵。里希提翻过了一座大山,隐藏在几个贫苦的哈萨克牧人的帐篷里。半年以后,苏里坦终于侦得了里希提的踪迹。里希提被捕了,坐了三年监狱,出狱后他不敢回苏里坦乡约控制的家乡,就下煤窑当了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