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们拨开又高又密的绿草
我十五岁的时候妹妹去世了。唐突的死法。当时她十二岁,初中一年级。生来心脏就有问题。却不知何故,到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还基本没出现典型症状,全家都多少放下心来。我们开始怀有淡淡的期待:长此以往,人生可能平平安安持续下去。然而从那年五月开始,心悸急剧不规则的情况陡然增加。躺下后尤其经常出现,无法安睡的夜晚多了起来。在大学附属医院看了,可无论检查得多么精细,也没发现和以往不同的地方。医师们颇费思量:根本性问题本来已经做手术消除了……
“尽量避免激烈运动,过有规律的生活!很快就会平复下来的。”医师说——大概只能这样说吧——而后开了几种药。
但是,心律不齐没能好转。我隔着餐桌盯视妹妹的胸口,时常想像她那不健全的心脏。她正值胸部开始一点点膨胀的阶段。即使心脏有问题,她的肉体也一步步在通往成熟的道路上行进。看见妹妹日益鼓起的胸部,感觉颇有些不可思议。直到前不久还完全是小孩子的妹妹,一次突然迎来初潮,乳房缓缓成形。可是,我的妹妹那小小胸部里面是一颗有缺陷的心脏。而那缺陷就连专科医生也无法准确修复。这一事实每每弄得我心慌意乱。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失去这个小妹的念头总是在胸间挥之不去——我觉得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担忧中送走少年时代的。
妹妹身体弱,一定要好好爱护她——父母平时总是这样叮嘱我。所以,上同一所小学的时候,我始终留意妹妹,决心发生什么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她和那颗小小的心脏。而那样的机会实际一次也没来。
妹妹从初中放学回来的路上,上西武新宿线车站阶梯当中突然晕倒,由救护车送到附近的急诊医院。我放学回来跑到医院时,那颗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转瞬之间发生的事。那天早上在餐桌一起吃早饭,在门口分别,我去高中,妹妹去初中。而再见面时,她已停止呼吸。一对大眼睛永远闭上了,嘴巴像要说什么似的微微张开,刚开始鼓胀的乳房再不会鼓胀得更大了。
再次看见她,是她入殓的样子了。身穿她喜欢穿的黑天鹅绒连衣裙,施以淡妆,头发梳得漂漂亮亮,穿一双黑色漆皮鞋,在小些的棺木里仰面躺着。连衣裙带有镶着白色花边的圆领,白得近乎不自然。
躺着的她,看上去只像是在安然入睡。若摇一下身体,很可能马上起身。但那是错觉。再怎么呼唤再怎么摇动,她都不会醒来了。
作为我,不希望把妹妹娇小的身体塞进那般狭小局促的盒子里。她的身体应该睡在宽宽大大的地方,例如草原的正中。我们应该分开又高又密的绿草不言不语地去看她。风缓缓拂动绿草,四周鸟们虫们应该发出原有的声音,野生鲜花们应该连同花粉让粗重的香气飘向空中。日落天黑,无数银色星辰应该镶嵌在头顶上空。到了早晨,新的太阳应该使草叶上的露珠像宝石一般闪烁其辉。然而实际上她被收进那不大的傻乎乎的棺木中。四周装饰的,全是用剪刀剪下来插在花瓶里的不吉祥的白花。照着狭小房间的是被消除颜色的荧光灯的光。风琴曲从植入天花板的小音箱中以人工声音流淌出来。
我没能看见她被焚烧。棺盖关合被牢牢锁上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离开了火葬场那个房间。也未拾她的遗骨。我走到火葬场院子里,一个人不出声地流泪,为在妹妹短暂的人生中一次也没能帮助她而由衷感到悲伤。
妹妹去世后,家人也彻底变了。父亲比以前还沉默寡言,母亲比以前还神经质。我大体过着一如既往的生活。加入登山俱乐部,那方面的活动很忙,有空儿又要学油画。初中美术教师劝我最好跟老师正式学画。上绘画班时间里,逐渐对绘画当真有了兴致。当时的我觉得是要尽可能让自己忙起来以使得自己不考虑死去的妹妹。
妹妹去世后相当长时间里——有几年时间呢——父母把她的房间原样留在那里。桌上堆的教科书和参考书也好,笔、橡皮和夹子也好,床单被褥枕头也好,洗过叠好的睡衣也好,立柜里的校服也好,全都原封不动保留着。墙上挂的月历有她用漂亮的小字写的日程安排。日历仍是妹妹死去的月份,看上去时间全然未从那里向前推进。感觉上就好像门开了,她走了进来。家人不在的时候,我时不时进入这个房间,在拾掇得井井有条的床上静静坐下环视四周。但对那里放置的一切我一概不碰。作为我,不想扰乱——哪怕一点点——那里悄然留存的妹妹活过的证据。
我时常想像,假如不在十二岁那年死了,妹妹往下会度过怎样的人生呢?但我当然全然无从知晓。就连自己本身将度过怎样的人生都摸不着头脑,不可能得知妹妹人生的将来。不过,只要心脏瓣膜没有天生的问题,她肯定能成长为干练而富有魅力的成年女性。得到许多男子的爱,难免被他们温柔地抱在怀里。但那光景很难具体浮现出来。之于我的她始终是小我三岁、需要我保护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