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只在我不回头看的时候
那并非具有实际肉体的雨田具彦。实际雨田具彦进了伊豆高原一座高龄者护理机构。认知障碍症已相当严重,眼下几乎卧床不起,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赶来这里。这样,我现在如此目睹的即是他的幽灵。但据我所知,他尚未去世。因此准确说来应称为“生灵”才对。或者他刚刚停止呼吸,化为幽灵来到这里也未可知——作为可能性当然可以设想。
总之并非纯属幻影这点我很清楚。作为幻影则过于现实、质感过于浓密。那里的的确确有人存在的气息、有意识的发散。雨田具彦通过某种特别作用而如此返回本来属于自己 的房间,坐在自己 的凳上,看自己 画的《刺杀骑士团长》。他根本没有介意(恐怕都没觉察)我置身于同一房间,以一对穿透黑暗的锐利眼睛凝视那幅画。
伴随云的流移而间断性从窗口照入的月光赋予雨田具彦的身体以清晰的阴影。他以侧脸对着我。身披旧睡衣或长袍。赤脚,袜子和拖鞋都没穿。白色长发凌乱不整,从脸颊到下颏淡淡生着大约疏于修剪的白色胡须。面容憔悴,唯独目光清澈,炯炯有神。
我固然没有惧怯,但极度困惑。无需说,那里出现的不是寻常光景,不可能不困惑。我一只手仍搭在墙壁电灯开关上。但我无意开灯,只是保持这一姿势不让身体动罢了。作为我,不想妨碍雨田具彦——幽灵也罢幻影也罢——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这画室本来是他的场所,是他应在 的场所。莫如说我是干扰者。如果他想要在此做什么,我不拥有干扰的权利。
于是我调整呼吸、让双肩放松,蹑手蹑脚地后退,退到画室外面,把门轻轻关上。这时间里雨田具彦坐在凳上岿然不动。纵使我不慎打翻茶几上的花瓶弄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恐怕他也无动于衷。他的精神集中力便是如此不可撼动。穿出云隙的月光再次照出他瘦削的身体。我将其轮廓(仿佛他的人生凝缩成的轮廓)连同投射在那里的纤细的夜之阴影最终一并刻入脑际。不能忘记这个 ,我向自己强调。那是必须烙入我的视网膜、牢牢留在记忆里的形象。
返回餐厅坐在桌前喝了几杯矿泉水。想喝一点威士忌,但瓶已经空了。昨晚免色和我两人喝空的。而此外家里没有酒精饮料。啤酒冰箱冷藏室里倒有几支,但不是想喝那东西的心情。
归终,过了早上四点困意还没来访。我坐在餐厅桌前漫无边际地想个没完。神经极度亢奋,没心思做什么。因此只能闭目想来想去。没办法持续思考同一事物。好几个小时只是茫然追逐形形色色的思维断片而已,活像转圈追逐自己尾巴的猫仔。
如此东想西想想累了,我就在脑海里推出刚才目睹的雨田具彦的身体轮廓。为了赋予记忆以确凿的形式,我将其简单素描下来。往脑海虚拟的素描簿上使用虚拟的铅笔描绘老人的形象。这是平时一有时间就做的事。无需实际纸笔。莫如说没有更为简便易行。作业原理大约同数学家在脑海虚拟黑板上排列数学公式并无二致。实际上我也可能迟早画这幅画。
我不想再去画室窥看一次。好奇心当然是有的。老人——怕是雨田具彦的分身——还在那画室里边吗?还坐在凳子上凝视《刺杀骑士团长》吗?并非没有想看个究竟的心情。我现在可能是遇上了某种极为难得可贵的状况并目击现场。那里或许提示了若干钥匙用以解开雨田具彦人生隐藏的秘密。
但是,即便果真如此,我也不愿意妨碍他注意力的集中。雨田具彦穿越空间钻过逻辑返回这个场所,乃是为了仔细观赏他自己画的《刺杀骑士团长》,或为了重新检查那里有的什么。而这势必消耗莫大的能量——消耗已经大约所剩无多的宝贵的生命能量。不错,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他都要最后尽情看一次《刺杀骑士团长》。
睁眼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对于早起的我来说这是十分罕见的事。洗完脸,我做了咖啡,吃了早餐。肚子无端地饿得厉害。我吃了差不多比平时多一倍的早餐。三块烤吐司,两个煮鸡蛋,还有西红柿色拉。咖啡满满喝了两大杯。
出于慎重,饭后我往画室里窥看。雨田具彦的身影当然哪里也没有。那里有的,是一如往日的静悄悄 的清晨画室。有画架,上面放着开始画的画布(画的是秋川真理惠),其前面是无人坐的圆形木凳。画布前放一把给秋川真理惠作为模特坐的餐椅。旁边墙上挂着雨田具彦画的《刺杀骑士团长》。板架上还是没有铃的形影。山谷上方晴空万里,空气清冷澄澈。马上迎来冬季的鸟们的叫声锐利地刺穿空气。
我试着给雨田政彦所在的公司打电话。虽然时近正午,但他的语声总好像还没睡醒,从中听得出星期一早上的倦怠意味。简单寒暄之后,我若无其事地打听他的父亲。雨田具彦是不是还在世?昨晚自己目睹的是不是他的幽灵?我要大致确认一下。假如他昨晚去世了,那么他儿子那里应该已有通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