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

不知不觉间我变成十六岁了。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三周内。

冬天快过去了,我坐立不安地等待春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灰色的天空飘起雪花,像是某种噩兆。每次和马修坐车的时候我都冻得要死,握手服和运动鞋从来也不顶事。每次停车的时候,凛冽的寒风灌进车里。我的衣服大部分是裙子和约瑟夫的短袖上衣,我的腿总是赤裸裸地露在外面。

晚上,我躺在床上,只能凭借一件超大号的T恤衫和一层拼布的薄被取暖。我冻得发抖,满身的鸡皮疙瘩。当约瑟夫脱掉我的T恤衫的时候,身上的鸡皮疙瘩更是成倍地冒出来。

我想尽各种方法杀死他。我反复地想妈妈和“我爱你就像……”以此打消千方百计要收拾约瑟夫的想法:把他从楼上推下去;用煎锅打他的头;趁他睡觉的时候放火,烧掉整座房子……

然后我怎么办?

我恨你,就像蜘蛛恐惧症患者恨蜘蛛。我恨你,就像猫恨狗。

在一个了无生机的冬日,马修带我坐车去图书馆。我记得我特别兴奋,因为那天马修要教我用电脑,之前我从来没有用过电脑。

车子开了还不到一个街区的地方,马修问我冷不冷。我回答冷。他伸出一只胳膊圈住我的后背,把我搂到怀里。刹那间,车上的人仿佛都不在了,只有我和马修。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觉得马修的胳膊温暖,强壮,安全。

我抬起头偷偷地望着他,想让他巧克力色的眼睛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我的心里甜蜜蜜的,手心黏糊糊的。马修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睛也没回答我。他看着窗外,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但是心里,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感到了不同呢?

我们搬了两把椅子,坐在图书馆的电脑前。马修向我展示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他告诉我一个叫因特网的东西,可以通过它查我一直想知道的有关星球、丛林动物和蜘蛛的所有事情。他还教我打游戏,其乐融融……

电脑里有音乐。我们带着图书馆的耳机,马修打开音乐,有点儿吵,但是我喜欢。我喜欢低音在耳朵里回旋的感觉。我想起妈妈,想起她伴着佩茜·克莱恩的歌声在房间里翩翩起舞的样子。

去图书馆成了我和马修的固定生活。我喜欢。图书馆里总是安静温暖的,虽然大玻璃门外的世界依然寒冷喧嚣。图书馆很高,有四层楼,或者更高,夹在摩天大厦中间。有时候,我坐在电梯里,上来,下去,再上来,再下去,即使哪也没去,我还是乐在其中。我们在那里有很多话说,马修和我,他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要带我离开那所房子,离开约瑟夫。他要做的就是想出一个办法。从那时开始,我更多的是在思考奥马哈外面的世界,这让我觉得跟约瑟夫和米利亚姆的生活更加无法忍受。我渴望离开,比对任何事都渴望。我想要走得远远的,能多远就多远,但是马修让我等。他会替我安排好,他说不要急,所以我等。

我期待去图书馆的真正目的是躲在空无一人的过道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坐在地上,伸平双腿,靠在高耸的书架上,随意浏览图书,然后互相大声地问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比如你知道生鸡蛋会沉底,熟鸡蛋会漂在水上吗?你知道人的大脑有89%是水吗?就像我们小时候马修在晚上路过我房间时那样。我读了有关奥黛丽·赫本和佩茜·克莱恩的书。我查了莉莉生活的地方,科罗拉多。我了解到它是美国的第三十八个州,有广阔的平原和大陆分水岭。我了解到妈妈常说的“华丽一英里”和被称为“风城”和“宽肩膀之城”的芝加哥。

“你知道“华丽一英里”是1947年由亚瑟·罗波鲁夫提议的名字吗?”我问,但是马修却问我:“‘华丽一英里’是什么?”

后来有一天,我们坐在无人的过道里的时候,马修突然把手伸进我橘色握手服的口袋里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他曾经牵过我的手,在公共汽车上,在我害怕的时候,但是这次不一样,因为我觉出他也害怕,他的手心好像全是汗。他抓住我的时候,我的心在膨胀,似乎要炸开了。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迫切地想要找个人问问,随便什么人都行。

但是,我最想问的人是妈妈。

我们若无其事地装了很长时间,假装没有拉手。我们用空闲的手继续胡乱地翻书,寻找问题。当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它们虽然还像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但是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面对图书馆里丰富的藏书,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我的大脑里一个字也装不进去了。

接着,我意外地发现马修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我根本没有察觉。但是他突然靠近我,我们在看同一本书,另一本放在一旁。一本关于工程的书,管它是什么书呢。反正我怎么也看不懂,而且我也没有用心,因为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只知道我的手被马修捂在两手之间,还有他转向我温柔地说出我名字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