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

我们在芝加哥下车。当我和露比从车站走上热闹的城市街道的时候,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外面很冷,有风。风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和马修在奥马哈图书馆共度的时光,我们在书里查询过有关芝加哥的信息。

我还从来没见过芝加哥这样的景色。到处是人、汽车、公交车、伸进云层里的高楼、摩天大厦。我对自己说,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了。我回过头去看:一座高楼,上面林立的天线捅破了天空。它得有上百层高,比奥马哈的那些建筑要高出两倍,不,三倍!

我很快就知道了自己无处可去。人们盯着我看,不是友善和关心,而是厌恶、审视和冷漠。开始,我躲躲藏藏。婴儿和我随便钻进一条黑胡同里,靠在发了霉的砖墙上,旁边的门不是锁着就是被封着。胡同里堆着臭气熏天的垃圾桶和垃圾袋,偶尔有成群的老鼠出没。我整天坐在水泥地上——被雨水淋湿了——仰望着逃生梯的金属栅栏。到处东躲西藏。我总以为他们来了,保罗和莉莉·赛格尔来了,约瑟夫来了。但是过了一两天之后,我想明白了,芝加哥有那么多人,他们没办法找到我。

还有约瑟夫,好吧,约瑟夫已经是个死人了。

接下来,我就不担心赛格尔夫妇来找我了,也不担心约瑟夫了,我开始担心其他的事情:吃什么和睡哪里,因为马修给我的钱都花光了。外面很冷,白天冷,晚上更冷,大风有时候刮得人不能走路。我扛了一个晚上,也许是两个晚上,就不得不在饭馆打烊倒掉剩饭菜之后到垃圾里寻找食物。我在胡同里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徘徊,恳求婴儿保持安静,然后,我从垃圾里找东西吃。我把所有的钱留给婴儿露比,给她买奶粉。

我害怕,我有很多害怕的理由,但是我最害怕婴儿出事,出坏事。我不想伤害她。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晚上婴儿烦躁不安,当她把自己哭睡了的时候,我一遍遍地这样提醒自己。

我喜欢芝加哥,真的喜欢。我喜欢这儿的建筑和它的隐蔽,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能想到来这里,来“风城”找我。我最喜欢的是火车,它们在城市的街道上呼啸而过,然后往下,往下,钻进地下。我差不多花掉了所有的钱买了一张通票,这样我和露比就可以尽情地坐火车,L线,我听见别人这样说。我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各种字母R,P,Q,我必须用心地记住是L。如果天气特别冷或者下雨,再或者我们闲得无聊的时候,我们就坐车,婴儿和我一起坐车。

我很快就发现在棕线沿途有图书馆。地图上清清楚楚地标着:图书馆。我确定这是一个预兆,一个指示,坚信不疑。

四月的一个雨天,我们来了一周或者两周后的一个大冷天,我抱着婴儿去站台。上楼梯的时候,为了不让雨水淋到她,我把她兜在衣服里面。在站台上,我旁边是拿着特别大的伞、公文包和手提包的男男女女。他们目不转睛、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冲着婴儿,冲着我。我不看他们,假装不知道,我用头发挡住眼睛,这样我就看不到他们注视的目光和他们指指点点的手势。

第一辆车来了,太挤。我不喜欢拥挤,不喜欢和陌生人靠得太近,不喜欢闻他们的香水味和洗发水味。再说太近了,他们也会闻到我的臭味:积攒下来的体臭和汗味,从垃圾里飘出来的酸牛奶和臭海鲜味,还有在我和婴儿睡觉的时候包裹着我们的恶臭。

所以我告诉婴儿我们要等,等下一辆。我站在那里看着其他人上车,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在上车之前犹豫了一秒钟,她是全芝加哥唯一一个为我犹豫的人。但是后来,她也上车了。我虽然看着别处,眼睛直愣愣的假装一无所知,但是我知道她在隔着车窗看,看婴儿和我。

棕线车来了,我上去,去芝加哥的图书馆。图书馆在市中心,是一座巨大的红砖建筑,绿色的屋顶上排列着带翅膀的小精灵,一直低头看着我。但是我不怕。

我没想过还会再遇见那个女人。

但是后来,我们又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