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2/4页)
当时,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那个女人决定离开,她从椅子上起身说着:“我觉得我们就到这里吧。”她灰色的眼睛没有看我。
我听见她说什么需要精神辅导。她走了很久之后,“妄想”“混乱”这两个词还在屋子里飘荡。
然后是血、轮床、戴着口罩和手套的男人。他们给我注射和检查的时候,我的耳朵嗡嗡地响。但是,哪个是开始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最先发生的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远远地躲在杂物车后面,看着那两个男人扎我,抽我的血,给我注射致命的氯化钾。“阻止他们!”我命令克里斯,但是他仍然视而不见。他对我无动于衷,我是隐身的幽灵、鬼魂。
我的克里斯,从来不哭的,现在却泪流满面。他站在那里,像尊雕像,在杂物车后面,一动不动。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然后,我觉得累了,突然间筋疲力尽。两个带口罩和手套的男人把我压在推床上,观察我。我的身上仿佛压着一千块砖。我盯着天花板上白花花的管灯,眼皮一下子沉得睁不开了。在我睡着前的最后一分钟,我在想,他们还会从我的身上拿走什么。
我想求克里斯阻止他们,求他做点什么,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床上,房间的窗户下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一个女人背对着我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她穿着肥腿裤和扣角领的衬衫。墙上贴着壁纸:淡褐色和绿色的人字纹图案,地上铺着木地板。
我想动动,却发现自己被固定在床上。那个女人听见金属撞击的声音,转过身来看着我,我还看见了亲切的绿眼睛和一个微笑。
“海蒂。”她特别愉快,好像我们认识,似乎我们是朋友。但是我不认识她,根本不认识。可是,我喜欢她的笑容,这个笑容让我怀疑带口罩的男人、提问的女人、氯化钾、杂毛加纳利犬都是梦。我瞟了一眼自己的胳膊,发现没有血,没有参差不齐的牙印,没有止血的绷带。我在这间无菌室里寻找朱丽叶,我的眼睛在透明的窗帘里寻觅,在床单的褶皱里寻觅。
“他们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我虚弱地问。我的嘴像是棉花,说出的话有气无力。我喊不出来。我无精打采地晃了晃手铐,想下床。
“这是为你好,”那个女人说着拉过一把扶手椅,坐到我的床边,“有人照顾你,海蒂。你很安全。孩子也安全。”我不知道是因为她同情的话语还是我实在太累太绝望,总之,我开始抽泣。她从床头柜上抽出两张面巾纸,然后三张,擦我的脸,因为我自己的手够不到。一开始,我想避开她,我不想让陌生人碰我,但是我发现自己竟然迎上去,走进她温暖的手掌里,走进柔软的面巾纸里。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可是我马上就忘了,只记住了最前面的头衔“医生”。但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医生,她既没穿白大褂也没挂着听诊器,更没有秃头。
“我们只是想让你感觉舒服一些,就这样。”她说,声音温和,让人听着舒服。她拿纸巾擦干我脸上的泪水。她的手带着一股蜂蜜和香菜的味道,这让我想起妈妈的菜。我的思绪回到童年:在家里,我们四个人围坐在敦实的餐桌旁。妈妈、爸爸、哥哥和我。我的回忆定格在爸爸身上,爸爸死了。我眼看着棺材被送到地下,我的手里还捧着淡紫色的玫瑰花。妈妈站在旁边,坚忍地看着我在被雨水冲刷过的墓地里支离破碎。或许她在等——我猜——难道有另一种可能?我是那个看着的人,等着妈妈支离破碎?
我渴望伸手摸到他的婚戒,我要把爸爸的结婚戒指攥在手心里,用我的手指包裹住那条黄金项链,但是我却被固定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我的孩子在哪里?”我再问。她只是说她很安全。
她主动地说起她的孩子。三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叫玛吉,只有三个月大。我这才注意到,她原本瘦小的骨架上还留有没有完全退去的孕期肥胖。这个话题使我们之间的对话简单起来,让我更轻松地袒露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秘密。
露比、朱丽叶,露比、朱丽叶,然后我想起了那个著名的鲁宾的花瓶。
我们聊起了那些失眠的夜晚和我的身心疲惫。我告诉她朱丽叶还不能睡整宿觉,但是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很迟钝,我的话都钻进了天上的云层里。我告诉她婴儿生病了——尿路感染——安慰一个病痛的孩子更是难上加难。这个友善的女人点头表示赞同。她说她的玛吉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出生几天就必须接受手术。那时,我知道这个医生听懂了。她理解我在说什么。
再往后,她问起杨柳,和另一个女人不一样,比她和蔼,比她体贴。她问她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走。“她为什么走?”她问了,所以我告诉她。我给她讲了我爸爸的婚戒和那条金项链的故事。还有我记得我把项链挂在复古红的金丝鸟挂钩上,可是后来去看的时候却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