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招隐寺 4

两年前,母亲张金芳就正式地向端午提出来,他们要从梅城搬到鹤浦来住。她要让孙子若若在她的视线中长大成人。母亲所说的他们,除了张金芳本人之外,还有一个安徽籍的保姆小魏。当端午试着与妻子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庞家玉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想都别想!你让她趁早死了这个心吧。”

家玉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端午只能劝母亲“缓一缓”。张金芳虽说远在梅城,可她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缓一缓”这三个字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关节。她知道,又是“那个屄”在作怪。她并不着急。她有的是修理儿媳妇的祖传秘方。随便使出一两手阴招,庞家玉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要不,我们另买一套商品房给他们住?”家玉终于退了一步,主动提出了她的折中方案,“南京、上海,甚至苏州的房子,都快涨疯了。鹤浦这边暂时还没什么动静。即便从投资的角度考虑,也是一个不错的时机。你说呢?”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去银行办理按揭,以及接下来的装修,都由庞家玉一手操办。她知道端午指望不上。用她的话来说,端午竭尽全力地奋斗,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失败的人。这是她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所说的话。在心情不那么好的时刻,她的话往往就以反问句式出现,比如:

“难道你就心甘情愿,这样一天天地烂掉?像老冯那样?嗯?”

她所说的老冯,是端午所供职的地方志办公室的负责人。他是一个鳏夫,有点洁癖,酷爱庄子和兰花。他有一句名言,叫做:得首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他自己。句式模仿的是马克思,弹的还是“君子不器”一类的老调。

与谭端午相反,家玉凡事力求完美。她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白天她忙于律师事务所的日常事务,忙于调查、取证和出庭,到了晚上,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折腾自己的儿子。她逼儿子去背《尚书》和《礼记》,对儿子身上已经明显表露出的自闭症的兆头却视而不见。她自学奥数、华数和概率,然后再回来教他。她时常暴怒。摔碎的碗碟,已经赶上了顶碗杂技训练的日常消耗。她的人生信条是:一步都不能落下。

家玉所挑选的楼盘位于西郊的北固山下。家玉很满意“唐宁湾”这个名称,因为它是从英文Downing演化而来的。另外,她也没来由地喜欢英国。尽管至今没去过,但她已经开始频繁地浏览英国各大学的官方网站,为将来送儿子去剑桥还是牛津犹豫不决。

新房是个底层带花园的单元。没有家玉所厌恶的“穷光蛋回迁户”。周围五公里范围内没有化工厂和垃圾焚烧站。楼上的住户姓白,是个知识分子家庭。不养狗,不打麻将,据说儿子还在中央电视台工作,可惜名字不叫白岩松。

还好,一切都称心如意。

可是,当新居装修完毕,夫妻二人准备将老太太接到鹤浦来住的时候,张金芳却冷冷要求他们“再等一等”。她的理由合情合理,不容辩驳:装饰材料和新家具里面暗藏着甲醛、二甲苯和其他放射性物质,半衰期长达七年,“假如你们不想让我早死的话,就将房子空关个一年半载再说。”那些复杂的化学名词与专业术语从母亲的嘴里毫不费力地说出来,让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看来,母亲成天躲在阴暗发霉的卧室里,手握遥控器,控制着那台25寸电视机的屏幕时,她实际上也在控制着整个世界。

眼看着就到了家玉去北京学习的前夕。临走前,家玉琢磨着房子空关在那儿有点可惜,就嘱咐丈夫,不如将它先租出去。一个月的租金就按2500算,一年下来就是3万。端午把自己的那点可怜的工资与期待中的租金一比较,没有任何底气去反驳妻子的建议。

“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他主动承担了这一重任。在妻子离开后的第二天,就去北固山一带漫无目的地转悠去了。

他还真的发现了一家经营房屋租售的公司,名为“颐居”。就在唐宁湾小区的边上。简易的活动板房,白色的墙板,蓝色的屋顶。几个小青年正在里边嗑瓜子,打扑克。接待他的业务员是个女孩,亲热地称呼端午为“谭哥”。他喜欢她的小虎牙,喜欢她暧昧、艳冶的笑容,很快就和他们签订了代租合同。月租金果然是2500元,每三个月支付一次。

当他办完了手续回到家中,双腿搁在茶几上,舒舒服服地欣赏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时,才猛然想起房产证忘在了颐居公司。小虎牙将它拿去复印,忘了还给他。看看天色还早,他打算听完了贝多芬的那首升C小调的131,就回去取。其间他接到了三个电话,其中两个是骗子打来的,另一个则来自他的同事小史。小史知道他老婆不在,她那轻松而无害的调情,旁逸斜出,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