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6
花家舍虽有几分云遮雾罩般的神秘,可在谭功达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很难想像一个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还会有什么烦恼。谭功达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对花家舍的钦佩与留恋也越来越深。看起来,那个三十八军出身的郭从年简直就是天才!只可惜这个人躲着不肯见人。一开始,谭功达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四处打听他的行踪。后来,一个放学回家的儿童团员告诉他,在花家舍,每个人都是郭从年。仔细一想,这话还挺耐人寻味的。
在谭功达的强烈要求下,他终于获得了正式的劳动许可——他被编入第七生产大队第二生产小组。当然,这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劳动组织,具体从事什么工作,是十分自由而随机的。几个月来,他学会了给桑蚕打草龙;乘着小船,去池塘里夹塘泥;培植浮萍和水花生;维修公社剿丝场的蒸汽锅,割稻、犁地、扬麦,样样在行。甚至,他还报名参加了田间地头巡回文艺表演队,学会了在当地颇为流行的文艺表演形式——三句半。那首三句半,是用来讴歌花家舍一个名叫春雨的女赤脚医生的,题目叫做“赤脚医生向阳花”。他负责说最后的半句,并敲锣。
可是,他的夜晚是愁苦和哀戚的。看着墙上那张地图,想像姚佩佩的行踪所铺展的泥泞而崎岖的道路,有时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现实,那是一条被种种阳光下的事物所遮盖住的幽僻的道路——我们每天都走在这条道路上,却浑然不觉。他一度异想天开地打算从化花家舍消失,赶往几百公里外的临泽,与姚佩佩见上一面。他甚至幻想着与她一起流亡,从此踏上那条用求乞铺成的不归路。当然,他也只是想想罢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疯狂的反悔、自责、羞愧和恐惧,以及种种难以名状的自我折磨。为了驱散夜晚濒临崩溃的疯狂和分裂,白天他更加卖力地干活。由于表现优异,有一天,花家舍的有线广播员竟然播出了一篇赞扬他的通讯稿,那是用快板书的形式完成的,标题就叫作:《夸一夸我们的巡视员》。清晨或黄昏,当谭功达扛着一把铁锨,在田间地头瞎转悠的时候,远远一望,简直就是花家舍土生土长的庄稼汉。
这天上午,谭功达和几个包着白头巾的老太太正在打谷场上用连枷打黄豆,看见驼背八斤像个金龟子似的,通过栈桥朝这边走来。他走得很快。八斤好不容易爬到打谷场上,汗流浃背,喘息未定,可他居然还能以金鸡独立的方式,用烟袋锅敲击鞋底,把烟屎敲落,看得谭功达目瞪口呆。
“你们家来人了,快回吧。”八斤照例咧开厚厚的嘴唇,露齿一笑。
听说家里来了人,谭功达浑身打了个冷战,怔怔地看着八斤出神。他早已忘了自己在梅城还有一个家!忘了张金芳!忘了拖油瓶的腊宝!忘了临走前才出生的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他跟在八斤的身后,一直走到干涸的湖边,才想起那孩子名叫端午。他是端午节时出生的。
张金芳带着两个孩子正在厨房里坐着吃饭。身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大大的花布包裹。腊宝似乎突然就长高了,粗布上衣改作成的裤子已经吊在身上,露出了一大截小腿。他张着嘴,嘴里塞满了白米饭,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张金芳的眼睛被西风吹得红红的,也不看他,抱着孩子,把嚼烂的饭吐在汤匙里,再喂给手中的端午。
谭功达朝母子俩走过去,拨开军大衣的衣领,用手指弹了弹孩子圆嘟嘟的小脸。那孩子一下就笑了。张金芳用胳膊捅了捅他,满脸不高兴地说:“哎哎哎,你先去洗个手好不好?满手的尘土,小心迷了孩子的眼睛。”谭功达赶紧掸了掸身上的灰土,走到屋角的水缸边,舀水洗手,却听见张金芳在背后冷笑了一声,道:
“嗬!你一个人在这过得挺美的嘛,怪不得半年多了也不给家里写个信,白花花的米饭不说,还有甲鱼汤喝。”
八斤听张金芳这么说,赶紧“嘿嘿”地笑了两声,解释道:“白米饭倒是不假。这个甲鱼汤并不是每天都有的。你这回来,正赶上我们这儿围湖造田,湖底的水抽干了,鱼多得吃不完,吃得我和老谭都腻烦了,眼睛鼻子里边都是鱼。”
随后他指了指地上的一只脸盆,又道:“我今天早晨在湖底转了转,不一会的工夫,就捉了这么一大盆泥鳅。晚上我给你们烤泥鳅吃。”说完,仍是笑眯眯的走了。
谭功达并不急着吃饭,而是从上衣口袋里夹出一只瘪塌塌的烟来,用手捏了捏,点上火。半年多没见面,他和张金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张金芳的神色看上去也不太对,眼泡都肿了,不像是给风吹的。腊宝吃完了饭,就蹲在地上,去拨弄那盆子泥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