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
曲罢一声长叹,叹宵光何限。共倚雕阑,蒹葭雾锁云程断。空对着影珊珊,月映琅野,惨凄凄树咽秋蝉,冷超應落叶声残,泪眼孜孜相看。离愁两地何日接幽欢。
悠悠箫声浸润在清凉的夜色中,吹的是《满《梦中缘》中一段,那细腻清丽的曲调,将门外喧嚣的声浪隔断,把世界变得水一般的静。小院里树影婆娑,东侧粉墙依然,西侧紫藤依然,只是那粉墙已然斑驳,紫藤巳显零乱,月光下,显出难以掩盖的破败来。
花厅亮着灯,箫声从里面传出,使人有隔世之感,然而利用游廊巧妙改建成的小厨房和里面散溢出的肉末炸酱的香气,则给这《满庭芳》平添了一层戏谑浪漫之气。《满庭芳》曲牌属北曲正宫,曲调当顺畅柔美,极少跌宕,今日这箫却吹得晦涩匆忙,宫商错乱,似辗转不安的狐兔,又似断续纷杂的急雨,浮躁中还多了几分难耐。
我提着行李绕过曾是开满芍药花如今变作下水池的土台,钻过晾满各色衣衫的铁丝,向灯光走去。花厅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久违了的气息,这种气息无时无刻都在这个家族的各个角落存在着,虽然时光荏苒,社会更迭,却仍旧顽强执拗地存在着,熏染着来到这里的一切人和物。尽管我身着九十年代的服装,进门前也是满脑子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但自进入这箫声与月色相溶的小院,浑身的燥热便立即退去,沸腾活跃的思考也仿佛化作固定的符号,在脑海中淡化,隐退,浸来的是淡淡的哀愁和悠久的凝重。我惊叹角色的转换竟会这般快捷,甚至惊叹离家这二十五年,风浸尘淫,对我无多的改变……我在门口久久地站着,看着坐在绣墩上的吹箫人,如那粉墙与紫藤,我作女孩儿的时候他便坐在这里吹,如今依然如故,多少年了啊!
我叫了声七哥,箫声倏然而止,舜铨回过身来看见我,说,噢,是舜铭吗?我说是,就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舜铨比我上次见时又老了一些,色泽润洁的皮肤上已有老年斑出现,稀疏的头发也再寻不出一根黑色,然而细髙的身材依旧挺拔,儒雅持重之气依旧贯穿于举手投足之间。他长得很像他母亲,他的母亲是安徽桐城世族,颇有学问,人也长得美,对子女要求相当严格。我家家道衰落后,一切家务均由他的母亲主持,她谆谆教诲身边子女,要他们立德立言,作有用之人。父亲有三房夫人,十四个子女,舜铨在哥儿中排行老七,我在姐儿中也排为老七,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祖父为清廷显贵,有爵位承袭,曾给后辈留下了占了半条街近三百间房屋的偌大府第,和东直门外长着百余棵高大白果树的大片坟地。辛亥革命后,皇恩再不浩荡,奉禄亦如云烟,如所有满清大家族一样,家庭境况急转直下,迅速衰落,到了我出生的时候家财已所剩无几。后来经“文革”的浩劫,更是山穷水尽,四壁萧然,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所幸后有政策的落实,部分房产和查抄物品的归还,才使舜铨有了这五间花厅和这座荒废的小院。旧时,小院是东花园的一隅,惟其能幸存是因为我母亲和舜铨一直住着,前面的正房和庭院早已被拆毁,代之以某单位的家属楼,朱红的大门和精美的石狮也早不知去向了。
舜铨整大我三十五岁,从我在这座宅院中降生到二十岁离家,在我的生活中始终有他的影子。“文革”中他被剃了阴阳头,一条街一条街地游斗,我便狗一样跑前跑后地跟着,在心灵上承受着同样高帽木牌的重压和皮带的抽打。什么也不为,就因为他是我的哥哥,因为他是个不会害人也不会防人的人。他对谁都温良恭俭让,对谁都抱以孩子般的纯真,包括那些烧他字画的红卫兵,他曾商量着请求人家,能不能把他的画烧了而将张大千、溥心畲、徐悲鸿等朋友的画留下,红卫兵说不成,他说那就只好烧了,以他之拙作,能与这些精品同化庄周蝴蝶也算幸事。舜铨每天晚上都吹箫,顶着阴阳头的时候也吹,所吹多是清末戏曲家张坚的《梦中缘》,“离愁两地何日接幽欢”。当时家中老辈仅存我母亲一人,听到箫声母亲便摇头叹息,说老七又想四咪了。
我的归来使舜铨很高兴,他问我西北是不是已经下雪了,榆林还有没有骆驼等等,我一一作答。昏黄的灯下,兄妹相聚,语言虽淡,却渗透着至爱亲情。舜铨说,舜锘回来了,从台湾经香港过来的,在北京只待三天。我问是否携着夫人,舜铨唔了一声。
舜锆是大哥,长子,如果清廷依旧,该是爵位的继承人。但这位长子却早早地造了反,二十年代末便离家出走,加入国民党,加入军统,成为国民党军界一名权利炙手可热、双手沾满共产党、进步人士鲜血的人物。外界无人知晓他还有过舜焐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他的档案中或许还能查到,然而他那众所周知的“大名”在我们家里却从未被任何人叫起过。“文革”中最让舜铨吃苦的就是舜锫了,那时候他在台湾干“反共救国团”干得正上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