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

宣统三年,转眼到了八月十五。

今年的中秋节过得并不热闹,景福阁饮宴赏月的惯例也免了。

除各省咨议局纷纷上书,反对责任内阁外,川省百姓对朝廷将铁路收归国有亦极为不满,镇压不得力,闹得难以收拾……

革命党广州暴动以来,隆裕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她没有一天不临驾养心殿,没有一天不亲手批阅摄政王送来的大批“禀询皇太后”的重要奏章。倘若半夜有军报,她还要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剔亮灯,拨旺火,披衣坐在床上,将折子批好,交予立等在门外的军机大臣。

时局将庸碌无为的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彻底打破了她的舒心太后梦。有一年没到万寿山闲住了,老佛爷在世时,她每年有八个月在那风光秀丽的园子里悠闲度过,一切事都有老佛爷挡着,自己何用过虑。如今呢,刀兵战乱,人心不稳,摄政王优柔寡断,事无巨细,全要“禀询”,搅得她心里时刻都怅怅闷闷的。脾气自然是越来越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会儿要上养心殿,一会儿又要上养性斋,抽冷子又想到人迹罕至的蕴华楼转转,在哪儿也坐不下来,到哪儿也待不长,而且爰挑毛病:到御花园,鱼池里的鱼没浮上来,打太监;到花房去,花儿开得不旺,打太监;到狗屋子去,狗儿们吵得太响,打太监,总之一天不打人便过不去,一天板子不响便好似对不起这黄顶的大屋子。

这天,隆裕睡罢午觉,起来呆坐了一会儿,叫宫女细细地研了一盂浓墨,铺开五尺夹贡宣。她立在案前,凝神聚气,提起象牙管大提笔,一连写了三四张“灵沼轩”。写罢,仔细端详了一阵子,不是疏密不当、无筋脉相连之感便是气韵固涩、露头甩尾,竟无一张拿得出手的3她赌气将笔一丢,踱到殿外来。

长春宫内一片静寂,除了廊上两三个当值的宫女以外,其余的人都回避了,连她喜爱的那只波斯猫,怕扰了太后的梦,也被人们拢进下房里。西北角那棵老槐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风儿飒飒吹过,掉下几片枯叶。秋风,黄叶,一阵惆怅袭上心头一一她再不是雾鬓风鬟的年轻皇后,而巳是年近四旬的妇人了。入夏以来,她不断地闹病,胸腹胀满,肋下隐隐作痛,呕吐起来不能遏止。凭感觉,她知道,自己恐怕不会像老佛爷那样硬朗、长寿,自己晚年的境况,也决不会像老佛爷那样顺当、安泰。

微风掠过金黄的屋顶,凉丝丝地拂到她脸上,北面隐隐传来吆喝声,木石撞击声,长春宫外那片火场正在大兴土木,建造“水晶宫”,那是专为她在里面养病而设计建造的。据张兰德呈上的图样看,水晶宫造形奇特,别致新颖,半截盖在地面,半截盖在地下。从四面墙壁到地面,全用玻璃砖砌就,清水贮在地底下,养上各式名贵金鱼,宫墙上装有喷泉,四时流水不断,躺在床上,可以看见四面的水景,脚下的鱼」I……

隆裕盼着宫殿早日建成,着令张兰德监工,几千工匠,不分昼夜,加紧施工,隆裕苦思冥想,总算给水晶宫取了个贴切的名字一一“灵沼轩”,并且自己亲自书写仿额,准备在殿成之日高高地挂上去。

秋日晒得她有些发躁,她顺着夹道往东,想看看体和殿的修缮工作完工了没有,冬天一到,她准备搬过去住,那里间量小,保温好,不似长春宫,八面透风。

刚要出门,只见张兰德手捧着一份军报,一路小跑着奔进庭院。

“又是广东的?”隆裕不快地问,“‘没什么紧要的事就搁在桌子上吧。”

“禀主子,这回是湖北来的,摄政王彺长春宫外立等着回话儿呢。”

“让他进来吧隆裕接过军报,并不拆看,却问:“北边儿的活儿还差多少?”

“回主子,地基已经打好,周围石槽已经淑就,额枋、中枋都已安装齐备,就差玻璃砖了。”

“怎么回事?”

“内务府说库银短缺,一时难以筹出……”

“关键时候竟拿不出银子了!我不过是清清瓦砾场,盖所房子,比起乾隆皇上建圆明园,老佛爷修颐和园来,这个‘灵沼轩’算什么?这班人抠抠搜搜地,装出个过日子的模样给我看,成心是拿捏我呢。换成老佛爷他们敢?传内务府,拨我自己的帑银二十万两,我自己掏钱自己住,谁也甭说什么。开春无论如何得将‘灵沼轩’修起来,我还能活几天?经得起他们这么拖?”

“嘯。奴才待会儿跟内务府说。”

“明年春天,中南海海子边上再栽千把棵桃树,眼下光秃秃的实在难看,将来我死了好让吃桃的人有个念想。再有,告诉内务府,万寿山宫墙低矮,明年动工,加高修筑三尺……”张兰德见隆裕一门心思扑在水晶宫上,心里有些犯急,“主子快看看湖北的折子吧,情况不大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