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整个日本新闻报道中心完全被“8.16”飞机坠毁事件所占据,经多方研究和由海底打捞出的机尾残片分析,推定飞机升空后折向大阪方向飞行时,机尾一声爆响发生断裂,仓内巨大的压力将机尾冲出,掉入太平洋滔滔大海中。失去尾部的机身立即失去平衡,驾驶员无法控制,发出求救信号,机内乘客大哗,纷纷由座位下取出杏黄色的救生衣,仓促之间往身上套,有大哭不止的;有歇斯底里的;有唱圣歌、念佛号的,有瘫在座位上大小便失禁的,更有四下寻找工作人员,以期谈论保险与赔偿问题的……其中不乏冷静者,不动声色地取出纸笔,在剧烈晃动的机身里写下人生最后的遗言。信马由缰的飞机掉头向北,进入长野高山地带,原本是大海的航线突然变作髙山,乘客们面色如土,反而安静下来,静候死神的降临,在短暂的最后时刻再体味一下活着的感觉。驾驶员一面呼救,一面努力拉起机头,企图做出力挽狂澜的最后努力。一切都是徒劳,庞大的波音747正如一个沉重的铁盒子,呼啸着以它最后的惯性向群山斜冲过去,驾驶员将操纵杆使劲往起拉,拉,微微昂起的机头却无论如何带不起破损的机尾……一阵巨烈的震动,机尾撞在山尖上,将山头拉出一道大豁,4名乘客从断裂处掉出来,机身则以巨大的冲力与另一座山峰相撞,发生爆炸。
电视台每天随时侵占各种节目时间做空难的追踪报道,杂志、报纸也出现了专门的刊号,各路记者一齐出动,日航公司的声誉一时一落千丈。敏感、迷信的东京人有事外出,宁肯坐火车也不搭飞机了,人心让空难本身和这帮记者们闹得惶惶然,辨不清东南西北。
“著名歌星坂本九于空难中丧生。”
“小姐弟魂系蓝天。”
“520具尸体搜寻490具认领100具,大部无法辨认,惨不忍睹。”
“联合国派人调查8.16空难事件。”
在众多有关飞机问题的报道下,几乎没有谁注意到一则百余字的小消息:
581号高速公路发生车祸,一妇女丧命轮下。
8月20日凌晨2时,一妇女由品川冲上581号高速公路,迎着新瀉开来的载重货车猛跑。司机刹车不及,右前轮由妇女胸部压过。当场死亡。
据析,该妇女是有意所为。
581号线路交通中断10分钟。
东京御茶之水的加上寺内,香烟缭绕,钟磬齐鸣。这里在举行一场骨灰的安葬仪式。
穿袈沙的年迈住持不顾天气炎热,严严实实地套了四五层衣服。里面是白色宽袖短布衣,外头是灰色麻织僧服,僧服外面又罩一件宽大纱衫。胸前斜穿白玉环,两缕丝绦由环间掏出,随着和尚的一招一式轻轻摆动,于是便生出无限的悲哀与肃穆来。
明保身穿一身黑西服,日本人一样地扎着黑丝领带,脖子上吊着用白色包袱皮裹着的骨灰盒,站在队列的最前面,听和尚念着抑扬顿挫的似歌曲的经文。
奶奶站在他身后,被父亲搀扶着,几次站不稳要坐下去。跟冬天在北京教他们做日本饭的时候比,明显地瘦了,尤其是这几天,竟老了一大截儿,话也很少说了。奶奶旁边是养顺叔和梦莲婶子,他们也是来为冬子姑姑送行的。后面几排是姑姑新闻社的同行。
石川冬子的灵魂安然地息在侄儿胸前的木盒里,本来这个责任该由她的孩子承担,儿子或是女儿。可是她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连丈夫也没有。
木盒很轻,几乎没有重量。
里面只有一捧土和一只冬子沾满血溃的鞋。
石川冬子,8.16的殉难者。
不愧为新闻记者,在飞机出事的纷乱中她写了一个简短的字条,夹在照相机的暗盒里,塞在座椅下。爆炸声中,她的肉体化作轻烟飞去,照相机内的字条却神奇地保存下来。
字条没有上款,看得出是写给寄哥孙树国的:
飞机尾部出事,失控,难以生还,切勿悲伤,孝敬母亲,感谢人生,我去了。
8.16,PM6:30,石川冬子。
且不说石川老太太捧着字条几次昏厥,就是孙树国在北京接到日本打来的电话时也木了一般,不知自己是怎么由公用电话站走回去的。好好的大活人,硬从天上栽下来,再炸得粉身碎骨,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松川庄挂出牌子,说因本饭庄股东石川冬子不幸在日本8.16空难中遇难,全体工作人员哀心恸楚,不能自胜,停业三天,以示哀悼。
停业三天,对一个蒸蒸日上,红火爆满的饭馆来说损失相当可观。不过帽儿们自有帽儿们的心计,石川冬子的死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决到不了“哀心恸楚,不能自胜”的份儿上。那些都是陈讲师玲的拽词儿,他们压根儿不懂,与他们无关。不过因死人停业,并且是因死日本人停业,而且是因北京市民在电视国际新闻里已经目睹过那遥远惨状的8.16飞机撞山的有关人员停业,在京师尚属头一家。这样,一下子缩短了东京与北京、外国与中国的距离,人们在无意中产生一种世界性的自豪感,嗜,敢情世界上的事儿都跟中国牵着哪,东海那头飞机破了肚子,立交桥底下就有人停业悼念,地球的经纬线可真跟鱼网似的,随着搞活大开放,越拽越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