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安营地房间有限,她们三个人被安排在二号大房间里,并排三张床,每天各出各的“勤务”,互不干扰。“西”、“高”、“劳库”,进来的兵手里拿着条,按号对人,从没出过差错。

三个被蹂躏的女人彼此从没有交谈过,她们默默地忍受着一切,如同三块没有生命的肉。她们已经没有了思维,没有了喜怒哀乐,她扪的精神已经死亡,形式的存在只是尸体还没有腐烂而已。

尸体间是用不着交谈的。

慰安所内关押着十几名妇女,除了“高”来自华北,其余都是从江南修水战场俘虏的抗日女兵。和高一样,初来时这些女兵们也进行过惨烈的斗争,一个叫做“妮”(二号)的,军校学生出身,整日地叫骂,绝不就范,被敌人拉到太阳底下曝晒了七天,不给水喝,不给饭吃。其丈妮第三天就咽气了,还是晒了七天。七天,把妮晒胀又晒干,晒干了的妮像一段抽了水的木头,白牙龇出来,眼睛陷下之,黑色的皮肤表面一层黄油……

处置妮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平房对面,面对着她的战友,使她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窗户里看到绑在木桩上的妮。妮在烈日下开始还大骂,还喊口号,还鼓动她的同伴和敌人进行斗争,只第二天便说不出话来了,第三天,她的头耷拉下来,后来她的腹部膨胀起来,像个圆圆的鼓,有一天正午时候,那个鼓“砰”的一声爆了……鬼子们从爆裂的妮眼前走过,脸不变色心不跳,就像没事一般。

高每天从窗户里看着妮的变化,看着妮从一个刚烈女孩化作一条浓缩的肉干,她牢牢记住了妮。

高在自己的床上躺着,不起床,高活着,大部分时间她处于昏沉状态,闭着眼睛,任着那些兵在她的身体上折腾,没有疼痛,没有感觉,没有任何反应。“库”(九号)拉响了日本兵随身携带的手笛,和那个兵一起上了天。本来日本人有规定,凡是进来的日本兵,不允许携带武器,但那个兵在寻乐的时候还带着手雷,在完事之后将于雷塞进了她的阴道,昏头昏脑的敌人忽略了眼前是个当过兵的女人,于是她不失时机地拉响了身体里那个致命的东西,炸死了敌人也解脱了自己。地动山摇的爆炸,震动了整个慰安所,高的西墙被炸塌了,床上的她扭过脸去看,她看到西面的屋顶掀翻了,地上有个大坑,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痕迹,连血迹也没有,那个女人走得干干净净……

高同房间的“西”,看模样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大概是刚参加抗战,就当了俘虏,被弄到了这个鬼地方。西不说话,从她到这间厘就没张过嘴,没出过一丝声息。终于有一天,西像母狼样,咬断了一个鬼子队长的颈动脉,动脉血水龙头一样地喷出来,喷到墙上,喷到高的床上。敌人叫着,用手地堵,哪里诸得住,很怏那张丑陋的脸就没了血色,瘫倒在地上。房间里到处都喷洒着日本人的血,在那一刻,高甚至有些激动,她转过脸去,向西投过去一个惨淡的笑。敌人很快将西拖出去,西在出门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很动人,仍是一个十几岁的清纯少女。

外面一声沉闷的枪响,清纯的“西”走了。

来了一个新的“西”……

高每天平均要接待三十几个鬼子,已经用不着穿衣服,她光着身体在潮湿污秽的褥子上仰着,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狂轰滥炸。一块遮体的粗布被单,早已分不出本来的颜色,团在她的身下,光线昏暗的屋里满是汗酸气和精液的腥气;用过的旱纸,堆在床下,高高的一层,没人打扫也来不及打扫。高和劳库都得了很严重的性病,下身溃烂,流着黄水,散发着恶臭。高瘦得皮包骨头,胸肋一根根突起着,肚子深深地塌下去,她没了食欲,没了嗔觉,没了思维,没了任何想法,甚至最先的“逃跑”两个鲜活的字眼也淡化得无影无踪。晚上下点钟是“退勤”的时刻,到第二天早上五时之前,她们有了暂时的休息。每当这时个姓孙的近六十岁的中闱人会给她们送来个棒子面菜窝窝和一碗水,这是一天中惟一的一顿饭。对高来说,这仅够维持生命的粗柄饮食常常是怎么端来怎么端走,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忘记了自己的栾龙去脉,她对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感觉,她用不着吃饭了。老孙对她的拒绝饮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每天仍是不动声色地端来不动声色地端走,他是一架机器。

有一天来了一个医生模样的鬼子,挨个儿地给她们栓查,说是治疗疾病,谁心里都明白,这是来验看这些妇女中,哪个还能用,哪个已经失去了使用价值。高认为自己一定被列入“不能再使用”之中,但是她错了,这个房间里,被拉走的是“劳库”。劳库是被抬走的,被抬走的劳库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在半空晃荡着,像一条绳子。劳库出门的时候看着高,她们在一间屋里待了这样久,彼此从没有这样正视过。劳库的眼睛很黑,很大,如果人生一切顺利,她应该是个漂亮的南方美人:不能再使用”的六个女兵被活埋在营地北面的荒坡上转眼到了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