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日本人寻找史国章的事像风一样在临州传播开来。

我在街上走,总有人指指点点,令人很不自在。我想我是该走了,史国章的下落已搞清楚,再没有什么可待在这里的理由,就到车站买了明天早晨去北京的车票。看票面的日期是五月十五日,那么今天该是五月十四日,是临州的祭日。

街上的人很平静,已经没有谁能想起来五十二年前的今天这里发生过什么,浸过血的街道照旧淌着血迹,那是自由市场浸鸡杀鸭、剖鱼挖腮的附带,小贩们用水将血冲过,那水便变作了粉红,沿着路沿缓缓流淌,带着一股繁华欢快的腥……

我在市场上买了几个硕大的白杏,用塑料兜装了,回到旅社。有一男一女在房门前等候,他们怯怯地说是史国章的后代。进屋里,彼此落了座,对方又迟迟不开口。我很不礼貌地看了几回手表,终于在男人的鼓动下,女的张嘴说话了,说史国章是她的袓父,她是史国章的孙女,叫葛小利。

我吃着杏,听葛小利讲述着一个很落套的、听开头便知结尾的故事。明天早晨就要离开临州,对昔日那些搞不清的关系我已无意搞清复杂的连环套圈已经锈死,无从摘解,它毕竟不属于这个年代。

倒有人愿意往圈里钻。

这名叫葛小利的女子穿着艳丽的杏黄衫,遮住前额的浓密刘海儿使人猜不准她的年龄。在她讲述与史国章种种瓜葛的时候,那男的在一边不住补充。我问他是谁,他说是葛小利的丈夫。

葛小利说他父亲一九四七年由天津宝坻来此寻觅祖父,人说史国章是汶奸,且已不在人世,便没敢声张,由此入赘临州葛家,成为临州一员,再不提史国章之事。

我把这一切当成小说来听,因为我不相信在“给一大笔日元”的诱惑下会找来什么真的后代。

尽管葛小利的言辞杂乱无章,但她讲述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使我不得不对自己的某些思路进行重新设定。

这就是关于银匠赵寿祥的事情。赵银匠是临州血案的幸存者之一,一九五八年全国太炼钢铁,被聘为临州冶炼指挥部的技术指导。以溶银方法来炼钢,尽管赵寿祥使出了浑身解数,终未能使全城的铁锅由那两口土高炉里掏出来,终以“破坏大炼钢铁”为名被戴上反坏帽子,负责清理城内各户赛坑。同橾粪业的还有葛小利的父亲,他倒并非是由于保安队长“老子”的缘故,他的罪名是“历史不清”,原因是天津宝抵方面给他开具不出任何是哪里人的证明,他究竟是打哪儿来的竟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了,这祥的人自然是坏分子无疑。淘粪的工作伸缩量非常之大,剩半坑也是淘了,全淘净也是淘了,更多的时间是靠在厕所外向阳的墙根抽烟聊天,于是葛入赘与赵银匠的友谊就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谈话内容也自然离不开粪类,离不开厕所。赵银匠说他一辈子上了无数回厕所,都很一般,只有一回让他眼界大开,终生难忘。这就牵扯到一九四三年五月十四日,那天赵银匠拿着打好的一副银筷子去保安队找史国章,进了保安队大门见史国章正在院子里给各乡乡长训话,说是端阳节快到了,让各乡筹措五百斤白面,一头肥猪,二百斤鲜菜,犒劳皇军。各乡乡长在下面发牢骚,表示有困难,史国章伸手就朝树上打了一枪,说既然有困难白面就由五百斤加到六百斤,猪由一头加到两头。各乡长都不敢再说彳么,怕再说又往下加。赵银匠说史国章治人真有办法,看情景他这筷子的甲工钱是收不回来了。令他遗憾的是筷子本身倒没什么,难就难在上头的那些字上,那是他花了几个晚上才搞出来的,很不容易。乡长们回去了,赵银匠将筷子给了史国章,眼见着史国章揣着筷子进了保安队集聚的大屋。历史的巧合往往巧得让人难以置信,正转身朝外走的赵银匠忽然感到内急,刻不容缓的内急。依他的本意是赶回家去,从从容容地解决问题,然而倒海翻江的肚子与他的想,法相违,他不得不捂着肚子闪进了保安队大院东南角用秫秸围出的厕所。赵银匠说他的裤子刚褪下,鬼子们就气势汹汹地进来了,让所有的人都集中在正屋,包括做饭的老刘。保安队员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鬼子要搞什么名堂,及至看见鬼子往屋里洒汽油才如梦方醒。保安队员多不是锴油的灯,当下就有人吆喝着往外冲。外头鬼子早架好了机枪,出来几个扫倒几个。后来火烧起来了,往外跑的全打死在门门,没跑的都烧死在屋里。赵银匠在厕所里,透过秫秸的缝隙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吓得大气不敢出。所幸那天收拾保安队大院的鬼子没有一个光顾厠所的,否则也没有他以后“破坏大炼钢铁”这一说了。赵银匠说他这辈子就是得了厕所的济,即便公家不让他淘茅房他也要主动要求淘茅房,以报此救命大恩。葛入赘说赵银匠大难不死定有后福,日后准还有好日子过。赵银匠说他还有下年红运耍走,命里八字都排着呢。就在赵银匠说过此话的第二天,老汉背着装满粪便的木桶正要站起,却身子一歪滑了下去,送往医院,已然气绝,诊断为脑动脉血管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