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淡水河和太平洋
赶回宾馆的时候已时近傍晚,黄昏从各个角落渗进来。两个人一路匆匆赶路,没怎么说话,好像急行军一样向宾馆挺进,因为经过了一个白天,小久的消失已经进入了质变的阶段,所谓质变即是不但作为人的样貌正在急速地融解在背景里,说话的声音也正在减小,身上的衣服也跟着正在消融,好像阳光下水写的字迹。漂流瓶拿在李天吾手里,还没有打开,写着诗的纸放在他的口袋里,看起来似乎所有小久穿戴或者携带的东西都会消失,为了以防万一,这两样就放在了李天吾这里。
收拾东西,赶快。小久进入房间之前对李天吾说。
李天吾其实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除了几件换洗的内衣内裤。他用带来的手提包把内衣内裤装好,警校时候一样习惯性地叠好被子,去隔壁敲了敲小久的房门。
没锁。小久在里面说。
推门进去,李天吾看见了平生所见过的最大的拉杆箱。看上去装一个李天吾在里面也毫无问题。小久正费力地把身体压在箱子上,一手去拉拉链。李天吾蹲下帮她拉好。
“谢谢你。”小久喘着气说,“现在做什么来着?对啦,写字。”
小久坐到桌子旁边,拿了一张宾馆的便签写着:您好,这里面有三条长裙,三条短裙,一条连衣裙,三条牛仔裤,四件休闲T-SHIRT,一套运动套装和四双鞋子。
写到这里,她抬起头说:你有没有东西要捐?
“捐?捐给谁?”
“当然是捐给需要的人。还是要带走?”
“那我也捐吧,只是都是些小东西,而且很私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啦,手提包都可以捐的,怕什么。只是不要放钱进去,会把事情搞复杂,懂吧?”
小久接过李天吾的手提包,把里面的内衣内裤拿出来逐个叠好放在自己的衣物上。
她忽然站起来说:差点忘了,剪子剪子。说完跑进卫生间里面,拿了把看来是自己准备好的理发剪。蹲在箱子旁边开始剪头发。
“喂,现在剪头发?”
“是啊,头发也可以捐出去,有些癌症病人需要假发的。不过你的不行,太短了,我的刚刚好。”
十五分钟过去,小久把自己的头发几乎剪光,挑出完整的部分用头绳捆好,放在李天吾的手提包里,剪子也放了进去。李天吾在她后面把地上的头发碎屑扫入了垃圾桶里。头发一旦脱离了小久的身体,就变回了浓密黝黑的样子。
“如果不是我的心脏有毛病,捐的不只是这些。”小久蹲在地上继续写字,在一一列出了箱内的东西,包括两条男士内裤,和三捆十八岁女生的黑色头发之后,小久写道:就是这些啦,请务必捐给需要的人,给您添麻烦了,小久会保佑您的。
她拿着写好的便签在桌子上摆了几次,终于摆在自认为最醒目的地方。然后把手提箱立起,拉到书桌旁。面对着桌子上面的镜子,小久用了几秒钟端详自己。“果然是要消失了,努力看也看不清楚了。不知道短发的样子怎么样。”她自言自语说。
“很不错。”
“看得见?”
“嗯,旁观者清。”
“算你会说话。现在,”她蹲下打开桌子下面的柜门,拿出相册和一个陶瓷坛。“我们出发吧。”
“这是什么?”李天吾接过白色的坛子说。
“不认识?骨灰坛啊。”
李天吾吓了一跳,虽然死尸见过无数,可是亲手抱着骨灰坛还是头一遭。就算明明知道,自己很快也要死掉,手里拿着烧成灰的别人还是有点古怪。
“怎么会有个骨灰坛在这里?一直在你房间?”
“麻烦你拿着先,车上说。”小久把相册装进准备好的塑料袋,放进李天吾手里,拉着李天吾走出了房门。房门在身后轻声关牢了。
“你好啊,我们去哪里?”计程车司机问。一位五十几岁的中年人,头发花白了,不过花白得很干净。穿着计程车司机的制服,他在自己的右手边,也就是车的档位上面做了一个简易的铁架,里面用剪掉嘴的塑料瓶养了一束百合花。收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她唱着。
“原来香气是这么来的。”李天吾心想。
“先生,去忠孝桥。”小久说。
“先生,我们去哪里?”司机没有发动汽车。
“忠孝桥。”李天吾明白,司机没有听见小久讲话。
“好的。忠孝桥。”司机踩下油门。
“你能听见我吗?”小久贴着李天吾的耳朵说,李天吾感到小久的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还听得见,其实,也看得见一点。所以不要做鬼脸了你。”李天吾扭头看着小久的眼睛说。
“先生,跟我说话?”司机一边开着,一边对着后视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