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最后的存档
风吹动着枯草和枯草上的积雪。是南风。远处传来火车经过的声音,车轮碾压着铁轨的缝隙,哐当哐当,钢铁之间的语言。哪里飘来百合花的气味?可确实是百合花,如同南方清晨一样的香气。天空正中一个亮堂堂的太阳,没有云彩,好像给拖把拖过一样的洁净的天空,如同透明而无限的水。更远的地方传来城市的喧嚣,挖土机,吉普车,中央空调,电脑,手机发出的喧嚣。也有人的声音,脚步声,匆匆赶路的脚步声,去寻找,去丢失,去获取,去偷窃的脚步声。在这些声音中间,似乎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坐了起来,身边的水潭起着轻微的波澜,一条瘦小的黑鱼从水潭中跳起来,又落入水中。再没有动静,不知游去了哪里。也许水潭里只有这一条鱼吧。我把腰上的枪掏出来,应该没有问题,和身上的衣服一样,已经干了,子弹全都好好的,扣动扳机就可以射到五百米以外,只是数量上少了一颗,什么时候开了一枪呢,怎么也想不起来。把枪放回枪套,我发现自己的嘴里已没有手帕,手腕也活动自如,记得手腕给拧断了的。伤疤,脸上的伤疤当然还在,两个岛屿一样的深坑。这不是我掉入的那个水潭,应该是那更大的一个,到底还是从那个洞口游了过来,手腕的事情可能是幻觉,深冬的时候掉入冰冷的水里,拼命游想要活下来,产生个把错觉并不令人意外。奇怪,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跑步鞋,我记得出门的时候穿的是黑色皮鞋,似乎我从没买过这个颜色的鞋子,难道是慌忙之间把天宁的鞋子穿了出来?可是大小怎么刚刚好,奇怪。也搞不懂为什么那些人都不见了,难道是我们的人赶来了?或者是因为火光?一定有什么原因吧,不过活下来总是好的,而且没有受伤。我发现身边不远处有一本相册,封面很漂亮,是一座雄伟的教堂,但也只是雄伟的教堂而已,没什么特别,可能是德国或者意大利那种名胜之地。翻开里面,一张照片也没有,空空如也,整本相册落满了灰尘,有几页纸骨折断坏掉了,没有坏掉的也都发黄或者有虫蛀的痕迹。主人觉得相册旧了,把照片拿出去,空相册丢在这里,应该是这么回事。也许是因为经过一番生死,也许是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脑袋里面有点潮湿,我的脑海中飘过了许多思绪,安歌这个人,也许真的找不到了,当警察当到现在,差点死了两次,也没有找到她的下落,其实一直找下去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胆怯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是我意识到此中的关键是安歌本人也许并没有躲藏,只是不停地走在路上,想把世界看个遍,现在可能南极北极库页岛斐济都去过了,还是不去打扰她为好,也许某一天她会走回来,走到我面前,背着书包,一幅从没离开过的样子。朋友就是如此吧,各自在各自的生活中前行,想起对方来就找个时间一起坐坐,不用每时每刻都清楚对方的状况。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她,她想找我的时候就给她找到,也许也算是捍卫她的一种方式。如果她正过着她想要的生活,就活在她最喜爱的时光里,那就如此下去也许没什么不好,就算找到她,知道的也许并不会比这个多。至于当警察这件事,说什么也要一直做下去,蒋不凡交代的事情,没有忘记。也许总有一天会死,给渡到对岸去,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这次让我走脱,很快就会再来。可是人都会死的,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对方是不是善罢甘休和我的关系实在不大,正好我也要去找那些人,那些力量,分个胜负?也许不应该这么说,更准确的说法是努力清扫,努力照亮一间黑屋。屋子里的黑暗无穷无尽,就算把所有的灯点亮,也无济于事,以我这么多年所见来看,黑暗吞没一个人简直就如同打个响指那么简单,或者说,我也曾经是黑暗的一部分,可就算如此,就算黑暗曾经渗进了自己,就算手中除了有一支手电筒,别无他物,恐怕也要照着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在这里慢慢打扫,用那一点光照亮自己,照亮前路。这是我的使命,作为一个人的使命,不是因为别的,一长串的大道理什么的,只是因为我是一个人,这屋子是我的居所,我亲人的居所,所以就要这么做。台北,怎么忽然想到了台北这座城市,我觉得莫名其妙,孤岛上的东方都市。八十岁去阿尔卑斯山以前,也许可以三十岁的时候和天宁先去一次台北,完全没有缘由,就是想要去一次,看看那些和我们一样的人在怎么生活,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房间,对台北的好奇心突然占据了我的内心里,成为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和天宁一起去台北。一座类似于灯塔的东西在我心里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