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朴见真情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
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
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
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
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
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
世间无最苦,精爽此销磨。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
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
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
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
——梅尧臣《悼亡三首》
梅尧臣与苏舜钦齐名,人称“梅苏”。不过,梅尧臣在今时最有名的作品,可能并不是这组悼亡诗,而是《陶者》: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唐人李绅也有一首《悯农》,我们就更熟悉了: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此诗风格、立意都跟梅尧臣的《陶者》类似,但它们只是胜在有悲悯之情,艺术价值却不高。二十世纪初以来,那些直白描绘老百姓生活疾苦的作品,获得了许多喝彩声,这本来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被世人称赞的这一类作品中,有许多手笔水平并不高。
其实,描写劳动人民生活情状的作品,并非没有佳作,梅尧臣的《小村》就是一例:
淮阔洲多忽有村。棘篱疏败谩为门。
寒鸡得食自呼伴,老叟无衣犹抱孙。
野艇鸟翘唯断缆,枯桑水啮只危根。
嗟哉生计一如此,谬入王民版籍论。
此诗描写了小村村民的生活苦况,末句“谬入王民版籍论”(此处“论”字读平声)是全诗的亮点,意谓当地农民生活如此艰辛,但官家仍然将他们编入交租的户籍里。但是现在的人谈起“人民的艰苦生活”,所想到的作品,不是《悯农》就是《卖炭翁》这些浅易之作,又有多少人提到梅尧臣的这首《小村》?
从水平上看,《小村》比《陶者》《悯农》高出不是一个层次。但获得近世名声的却是后两者,原因只在于后者更易读易懂。
风气所及,其余诗作的待遇也发生了变化,以至于人们想起李白,就一定会提《静夜思》,而不会说《古风五十九首》;谈到杜甫,必然会说“两个黄鹂鸣翠柳”,而茫然不知“玉露凋伤枫树林”为何物,实在令人叹息。
陈衍非常赞赏梅尧臣的这三首悼亡诗,认为这三首悼亡诗比潘安、元稹的同题材作品还要好。
道听途说不足为凭,我们且来看看潘、元二人的作品。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怳如或存,周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岳犹可击。
——潘安《悼亡诗》(其一)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二)
两首都是非常有名的作品。但陈衍认为,潘安的作品中,除了“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之外,并没有沉痛语。细读此诗,确如陈衍所言。此外,元稹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固然令人动容,但“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的确不免使人倒胃口,没有深致可言。
石遗老人眼光锐利,这一评价不算苛刻。细细揣摩潘、元、梅三人的同题材诗作,梅尧臣的确是稍胜一筹。潘安悼亡诗的弊病,在于铺陈过甚,有失雅洁;而元稹之作,则弊在夹杂俗气,多少亵渎了深厚的夫妻情义。
梅尧臣的悼亡诗则全无潘安、元稹的弊病。他的作品最大限度地挤掉了水分,字与字之间显得很紧凑,而三诗之间则又存在着一个跳跃的关系。第一首述说面广,有总概的意味,结婚十七年仍旧“相看犹不足”,这种难能可贵的情感,寓于平淡的造语当中,已显珍奇。第二首则呈现具体的感受,“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个中凄凉,我们自可想象。至于第三首,语句则更是平淡。贵贱寿夭,本是天命,强求不得,所以梅尧臣是“岂敢问苍天”。然而压抑不住悲痛的他,还是问了,“何不假其年”,却又问得如此无力。
全诗平直道来,质朴而见真情。
晚清大诗人陈三立在《故妻罗孺人状》一文中,描写其亡妻罗氏的行迹,也平淡无奇,但一字一句里,尽现作者的深情,与梅尧臣这几首悼亡诗,有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