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重情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这是柳宗元被贬到广西柳州后的作品。在早年的人生历程中,柳宗元可谓一帆风顺。他出身士族,二十岁出头就进士及第,后来得到王叔文的赏识,一路擢升,与他同在进用之列的还有刘禹锡。唐顺宗即位后,王叔文用事,这本来是柳宗元有所作为的时候,但顺宗健康情况不佳,登基八个月就禅位给太子(即唐宪宗)。唐宪宗与王叔文不相容,即位就着手打击王叔文,王叔文最后被赐死,从此处可以窥见这场政治斗争的激烈程度。

王叔文在短短几个月的秉政时期里,是否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历代学者说法不一。不过,柳宗元的人格大节无可指摘,是世所公认的事实。但身在政治旋涡之中,任何人都难以幸免,他很快就受到牵连,被贬为邵州刺史,在赴任的路上,被加贬为永州司马。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永州待了十年之后,柳宗元奉诏回京,然而很快就被贬为柳州刺史,最终在柳州任上去世,世称“柳柳州”。这首七律题目中的“漳汀封连”,是指他的四个朋友:漳州刺史韩泰、汀州刺史韩晔、封州刺史陈谏、连州刺史刘禹锡。漳州和汀州在今之福建,封州与连州在今之广东,在唐代都属于偏远之地。这几位朋友都是柳宗元早年在王叔文手下的同僚,随着唐宪宗上台,他们的命运也随着王叔文一齐浮沉。

此诗首联登楼言愁,宏阔警动。中间两联写登楼所望之景。“飐”是风吹浪动的意思,“薜荔”是香草(“薜”读音同“币”)。“岭树重遮千里目”,写出与友人相望不相见之情。“九回肠”化用了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的“肠一日而九回”,“江流曲似九回肠”是说眼前所见的江流,就像作者的愁肠一样曲折。最后两句说大家一起被贬到蛮荒之地,不但难以相见,更是音讯难通,思念之情浓郁而不张露。

前人评点此诗,认为“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的惊风、密雨,是比喻朝中那些向皇帝进谗言的小人,芙蓉与薜荔则是比喻自己与朋友这些君子。这种说法,符合屈原“美人香草”的寓意,可备一说,但不可坐实,因为倘若坐实,就不免穿凿附会。大抵解读古人的诗,求之过深与轻易读过,其弊是相同的。诗的妙处,正在那些不能说透的地方,一旦坐实,则兴味全消。试问这两句若是只写眼前所见的景象,并无寓意,又有何不可呢?

苏轼赞赏柳宗元的诗“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这个评价大体符合柳宗元诗集的实情,但不适用于这一首七律身上,因为这首诗的外在并不枯槁。当然了,此诗的好处,不在于它的字面漂亮,而在于其内在的感情充沛。章太炎先生说:“自唐以来,论文皆以气为主。气之盛衰,不可强为。大抵见理清、感情重,自然气盛。”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论,同样适用于诗,不专限于文。“见理清”有待于学,“感情重”则要求作者须是重情之人,强学不得。章先生认为,古人感情重于后人,《颜氏家训》说:“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章氏此说可谓精辟,因为必先有重情之人,然后才有感人肺腑的作品。古人离别垂泪的情景,或许为今人所笑,然而这恰恰是古人胜过今人的地方,古代诗家的高下,也往往在感情轻重这一处见出分晓。

柳宗元在赴任柳州之前,曾经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当时朝廷对刘禹锡的处理,是将之贬为播州刺史,播州在今之贵州,在唐朝时比柳州更为僻远难行。柳宗元知道了这个消息,就上书朝廷,请求将自己与刘禹锡的贬地对调,理由是刘禹锡的母亲年纪很大了,如果与刘一起到西南,身体会受不了,而如果她不与刘一起走,以她的高龄,则无异于让这对母子天人永隔。在裴度的帮助下,朝廷最终将刘禹锡改任连州刺史,而柳宗元到柳州不变。

如此重情之人,写出如此好诗,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