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少年的传世之作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这大概是苏轼最广为人知的七律了。名气大,不只是这首诗的特点,关键还在于,苏轼写这首诗的时候,年仅二十五岁。如此小的年纪,与诗里所展现出来的人生态度不甚相符。

年纪小小就成一定的气象,在古人中并不罕见。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在十三岁时写出《滕王阁感怀》(滕王平昔好追游),明末的陈恭尹在二十三岁时写出《崖门谒三忠祠》(山木萧萧风又吹),都是传世的篇章;清代诗人黄仲则,八岁就会写诗,去世时年仅三十五岁——今天的人,在三十五岁时能写出几首没有格律毛病的诗词,就已经很不错了。

《和子由渑池怀旧》是苏轼次韵苏辙的诗作,苏辙的原诗是《怀渑池寄子瞻兄》: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

苏辙因为是苏轼的弟弟,在谈到《和子由渑池怀旧》时,他的作品还有人提出来。但是今天,读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的人,却没有几个会想起章质夫的原词《水龙吟》了。和诗的声名盖过原作,这是苏轼经常做的事。

宋仁宗嘉祐元年,苏氏父子三人进京参加科举考试,路经渑池,寻访了当地的僧人,并在僧房里一齐题诗。宋嘉祐二年,苏轼和苏辙一齐考中了进士,一举成名天下知。而在此之前,苏辙被任命为渑池主簿(负责掌管文书,是各级长官的亲吏),但因为中了进士,就要被任命为官,而不是吏,所以事实上他并未到任渑池。

中举四年之后,苏轼出任凤翔府(在今陕西)签判,苏辙将他送到郑州,然后返回京城,想起渑池,于是写下了《怀渑池寄子瞻兄》寄给苏轼,苏轼乃以《和子由渑池怀旧》答之。

苏辙的原诗充满了感慨乃至伤感,“遥想独游佳味少”是这首诗的关键点:兄弟分离,各自奋斗一方,但多年的情谊仍然牵动我心,烟波前路,我独自一人行走,回忆往事,顿感无边的怅惘。

苏轼的和诗更多的是开解和勉励,首句就是议论,发表自己的观点。这首诗是在说:“人的一生到过很多地方,这像什么呢?就应该像飞鸿踏在雪泥上,泥上只是偶然留下了飞鸿的爪印,但是飞鸿继续往他处走,不会再计较在旧地方留下什么痕迹,而这个痕迹,也是很快就消失的。你看当年我们一起拜访的那位老僧人,现在已经去世,而我们曾在墙壁上题的字也找不到了。老僧和墙壁上的字,如今都跟雪泥鸿爪一样烟消云散。我们不应该留恋过去,要怀念的也应该是往日的艰难曲折:还记得吗,那一年我们的马死了,只能骑驴子到渑池,路途长远人困顿,驴子走得很慢,还不停地嘶叫。”

和诗多少带点说教味,苏辙看着未必会舒服,因为他只不过是感慨一下,但不失为一首好诗,这是有理趣所致。很多人都会有苏辙那样的感慨,而苏轼给出了一个很精警的答案。试观苏轼一生的行止,他一直在努力躬行这种去留无心的哲学。多年之后,他被贬黄州,写了一首《定风波》,也可与这首七律互相发明:

叙: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值得一说的是,苏轼的祖父名苏序,为了避祖父的名讳,苏轼诗文里的“序”字,一般用“叙”或“引”字来代替。

细读这首《定风波》,就能感知到苏轼的人生境界,其开阔之处,常人难到。苏轼被后人称为“坡仙”,原因也在此。许多人学苏诗,往往是去学着展现出这种思想境界,这其实很危险,因为学诗首先学的是技法,而思想和感情是自家事,旁借不得。不少评论者以苏轼的和诗去讥诮苏辙,其实苏轼和诗固然值得我们赞赏,然而苏辙的原诗未始不是生命色彩的自然发放,一样值得我们寓目。试看王勃的“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刘禹锡的“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这些缅旧伤昔的作品,也一样是佳制,因为都很感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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