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来自殖民地的人
好吧,印度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国家。
——甘地
往来市中心和郊区之间的通勤火车上,那个男子穿梭在人堆中,钻进钻出,散发传单。他手上的一沓传单脏兮兮、皱巴巴的,用印度通行的三种文字诉说一个难民家庭的悲惨遭遇。有些乘客接过传单,认真阅读起来。其他人看都懒得看一眼。火车开到一个站上,停下来。散发传单的男子从一扇门钻出去,一位妇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从另一扇门钻进来。这对母子并不是传单上描述的那个家庭。出现在传单上的亟待各界伸出援手的,是一位贫困的孟加拉妇人和她六个挨饿的子女,而不是眼前这个身材瘦弱、衣不蔽体、浑身邋里邋遢的瞎眼男孩。他高高举起双手,哀哀地向乘客们乞求。两行泪水不断从他那红肿的眼眶中流淌出来。一个妇人跟随在男孩身后,推着他,从车厢这头走到另一头。她扯起嗓门,一面哀号一面伸手,从那群懒得抬起头来的乘客手里,熟练地接过一枚枚小硬币。她忙着收钱,没工夫停下脚步来,央求吝于施舍的乘客赏几个铜板。火车靠站之前,这对母子已经走到门口,准备更换车厢。火车停下,娘儿俩钻出车厢,另一个男子钻进车厢。他匆匆忙忙穿梭在人堆中,赶在火车抵达下一站之前,收回先前散发的传单。
整个过程进行得十分迅速。车上的每个人,包括乘客在内,对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脏兮兮的木制车身上张贴着油印的告示,用三种文字警告乘客不得在车上施舍,也不可接受陌生人的香烟,因为“这些香烟可能掺有麻药”。但没人理睬政府的警告,看见乞丐进来,依旧大大方方掏出铜板儿,布施一番。在印度,做乞丐可是一种神圣的职业,他能唤起每个人的慈悲心,包括穷人在内。刚才那个男孩的眼睛,说不定是被弄瞎的,以便在郊区通勤火车上乞讨,而散发传单的那个慈善团体,显然摆了个乌龙,向乘客发出错误的传单。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施舍,这种自动自发的慈善行为,反映的是人对神的一种发自内心的虔敬,一如在神像前点一根蜡烛,或在祈祷时转动法轮。就像祭司,乞丐也有他的天赋职责。和神职人员一样,他也需要一个属于他的组织和团体。
但有一位观察家提出不同的看法:
如果我有权力,我会封闭每一个供应免费餐点的慈善团体。它使我们国家堕落和沉沦,因为它鼓励懒惰、游手好闲、伪善,甚至犯罪的行为。这样的慈善并不能增加我们国家的财富,不论是物质上或精神上的财富……我明白,成立一个机构,让人们脚踏实地努力工作,然后才让他们吃饭,比成立一个慈善团体难得多……但我相信,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这样做毕竟划算得多。如果我们不希望看到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成几何级数增加,把我们国家整个淹没掉,我们就应该立刻采取行动,解决这个问题。
这位观察家乍看之下似乎是个外国人,他不明了乞丐在印度社会扮演的角色。他使用欧洲的标准,衡量印度这个东方国家。即使掌握权力,他的改革也不可能成功,因为太过激进。当然,在解决乞丐问题上,他失败了。
俯瞰达尔湖的商羯罗查尔雅山是斯利那加城①最美丽的景点之一。攀登这座山,你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因为山坡上有好几个地点被印度游客当作厕所使用。上山途中,如果你撞见三位女士结伴儿并排蹲在山腰,你不必惊慌。她们会瞅着你咯咯笑,仿佛对你说:不要脸,跑来偷看人家大便。
在马德拉斯,高等法院旁边的巴士站是最常被人们当作公厕使用的地方。旅客抵达车站。为了打发时间,他就撩起身上穿着的缠腰布,旁若无人蹲在排水沟旁解决。巴士抵达,他放下缠腰布,从容上车。一位女清洁工拿根扫帚,把他拉出的那堆东西给扫掉。在南印度这座大城,有时你会看到一位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道貌岸然的老先生,漫步走过坐落在海港的大学。突然,他停下脚来,撩起缠腰布,露出只系着一条细细薄薄丁字带的光溜溜的屁股,当街蹲下,就在人行道上撒起尿来,撒完,从容起身,慢吞吞整理好丁字裤,放下缠腰布,若无其事继续散步去了。傍晚时分,滨海大道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但没有人看这位老先生一眼,也没有人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在果亚,清晨时分,你也许会想出门走一走,沿着曼杜威河畔的回栏大道散散步。往下一瞧,你却看见距离路面六英尺的水边,蹲着长长一排人影,乍看起来,就像一丛丛被浪潮冲刷到岸边的海草似的。在这一点上,果亚的居民和古罗马帝国的公民看法一致:大便是一种社交活动,从事这种活动时,他们得蹲在一块儿,边拉边聊天。拉完,他们站起身来,光着屁股涉水走入河中清洗一番,然后回到马路上,跳上脚踏车或钻进轿车里,扬长而去。整个河滨散布着一堆堆排泄物。就在这一团臭气中,人们讨价还价,买卖刚从船上卸下的鱼货。每隔约莫一百码,河边竖立着一块蓝白两色的搪瓷牌。这个告示是用葡萄牙文写的:污染河水的人,必受严厉惩罚。但没有人看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