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堇打来电话,是婚宴过后正好两个星期后的星期日凌晨。我当然睡得铁砧一般昏天黑地。上个星期有个会议由我主持,为搜集必要的(其实也没大意思)资料而不得不削减睡眠时间,所以周末打算大睡特睡一通。不料这时电话铃响了,凌晨时分。
“睡着?”堇探询似的问。
我低低“嗯”了一声,条件反射地扫了一眼闹钟。闹钟针很大,又足足涂了夜光粉上去,却不知为什么竟没看清数字。映入视网膜的图像同接收分析它的大脑部位之间配合失调,如老太婆无法把线穿进针眼。我勉强弄明白的,是四下漆黑一团,近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称为“灵魂暗夜”的那一时刻。
“就快天亮了。”
“唔。”我有气无力。
“宿舍附近还有人养鸡,肯定是冲绳回归前就在那里的鸡,马上开叫的,过不了三十分钟。所以嘛,说实话,一天里边我最喜欢这个时刻。黑漆漆的夜空从东边一点点放亮,鸡像报复什么似的气势汹汹地啼叫起来。你附近可有鸡?”
我在电话这一端轻轻摇头。
“从公园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打的。”
我“噢”一声。距她宿舍二百米远的地方有个电话亭,堇没有电话,经常走去那里打。电话亭形状非常普通。
“喂,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的确抱歉得很,真的觉得抱歉——在鸡还没叫的时间里,在可怜巴巴的月亮像用旧了的肾脏一样干瘪瘪地挂在东方天空一角的时间里。不过,为给你打这个电话,我可是一步一挪摸黑走到这里来的哟,手里紧紧攥着表妹婚礼上派发的电话卡,卡上印有两人手握手的纪念照。这有多么凄惨,你也该知道吧?袜子都左右不配对。一只图案是米老鼠,另一只单色全毛的。房间一片狼藉,搞不清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倒不好意思大声说——连内裤都一塌糊涂,专偷内裤的小偷怕都要躲着走开。这副德性若是给劫道魔杀了,可就进不成天国了。所以嘛,倒不是要你同情,可总该说句像样的话吧?别老是‘ 噢’啦‘ 唔’啦的,别用这些冷冰冰的感叹词什么的。连接词也不成,例如什么‘可是’、‘但是’之类。”
“可是,”我说。实在太疲劳了,连做梦的气力都没有。
“可是,”她重复道,“也好也好,毕竟有了点进步,小小的一步。”
“那么,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当然当然,有问题要向你请教,所以才打电话的。”说着,堇轻咳一声,“就是——符号与象征的区别是什么?”
我腾起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队列在脑袋里静静穿行。“问话重复一遍可好?”
她重复一遍:符号与象征的区别是什么?
我在床上支起身体,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就是说你是想知道符号与象征的区别才打电话来的?在星期天一大早天亮之前,唔……”
“四点十五分。”她说,“心里静不下来,总琢磨符号与象征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前些天有人问过我,后来忘了。脱衣服刚要躺下时忽然想起,就再也睡不成了。你能解释一下?象征与符号的区别。”
“比方说,”我眼望天花板。要向堇有条有理地解释事物,即使神志正常的时候也是困难的作业。“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这个明白吗?”
“好像明白。”她说。
“不是好像,日本国宪法是实实在在那么规定的。”我尽可能用冷静的声音说,“异议和疑问或许有,问题是若不作为一项事实接受下来,谈话就进展不下去。”
“好的,接受就是。”
“谢谢。复述一次: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但并不意味天皇与日本国是等价的。明白?”
“不明白。”
“听着,就是说箭头是单行道:虽然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但日本国不是天皇的象征。这回明白吧?”
“我想我明白。”
“可是,如果写成‘天皇是日本国的符号’,那么二者便是等价的。也就是说,我们说日本国的时候,即意味天皇;说天皇的时候,即意味日本国。进一步说来,两者可以交换。a=b和b=a是同一回事。简言之,这就是符号的含义。”
“你想说的是:天皇同日本国交换?这办得到么?”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的。”我在电话这一头急剧地摇头。“我现在只是想尽量简单地解释象征与符号的区别,没有真要交换天皇和日本国的意思,一种解释方法罢了。”
“唔。”堇说,“不过,这回像是明白了,感觉上。总之就是单行道和双行道的区别喽?”
“专家也许讲得更为到位,但若简单下个定义,我想大致是这样的。”
“我总认为你很善于解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