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mpersonator /扮演者(第6/7页)

就在公演的前夕,省里各家报刊全派了摄影记者来,一百多人哄在他房间外的走廊上给他照相。

一名记者说:“请谈一下您创造这个角色的心得!”

沈编导说:“关于毛主席再现于舞蹈……”

但她马上被几张嘴打断:“能不能请他本人谈?”他们表示对于她完全无兴趣。

他微微笑着,目光浩然地将一百多张急切的嘴脸打量一番。所有麦克风、笔记本都静得痉挛。他直到将这局面把玩够,才说:“你们该听沈编导的。”

一百多张面孔一齐转变方向,朝向了沈编导,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只有一句要说,”她手捏着胸前的哨子,头微低,显出些许腼腆,“以舞蹈来塑造主席,求神似为主,求形似为辅。”

记者们说:“能不能谈得具体些?举例子说明……”

沈编导说:“我们马上要开始最后一场合乐彩排,实在没有时间……”

记者们不满意了,大声请愿,甚至表现出对她的责难。

“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你们的彩排?”一记者问。

“不行,我已经一再向诸位解释过,公演之前,谢绝参观!”沈编导以微笑向四面八方作揖。

记者们更吵闹了:“参观彩排,有什么了不得……”

沈编导已不止十遍地说:“我们已经把‘谢绝参观’的理由贴在剧场门口了!理由之一……”

记者们此时已听不进任何道理,盲目地愤怒起来,全拿出了社会代言人的腔势。沈编导的声音被淹没到最低层,仅从她的面部表情判断出她在声嘶力竭。

他看着这场大暴动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

人们顿时敛了声。

他眼睛的余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只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个标准手势:在号召又在指路,在点拨历史又在昭示未来。

“请回吧。”他低徊而从容地说。

记者们的暴动情绪完全被熄灭了。

“请大家回去吧,大局为重。”他又说,同时奇怪自己心里怎么会有如此的字眼。三个月的闭门读书毕竟对他的原质地做了些补救。

记者们的大撤军既迅速又静穆。他们很快下了楼。他凭栏往楼下看,见舞剧团所有人都聚在那儿,他们似乎跟记者们一道受了他的接见和检阅。

他看见立在人群外的小蓉,他想对小蓉递一个亲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还想好好抠一抠脚。脚上的湿气恶痒,但他也克制了。“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他不记得在哪里读了这句话。

他感觉着权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尊严;这尊严使他突然诘问自己:没有尊严的生命算是什么东西?

公演那天,剧场门口贴了张他的全身相,比他本人还巨大。

而就在他化妆完毕,彻底不再是钱克,从内到外变成了毛泽东时,沈编导发现了小蓉的秘密。她先是在小蓉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见他抄写的一篇《娄山关》,那是他当信物给小蓉的。沈编导没费劲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支旧毛笔,一把不剩几根齿的木梳,还有一张人物造型的相片。

小蓉以女烈士的轻蔑眼神看着大哭大叫的母亲。

“他糟蹋你了,你个小婊子、贱坯子!你就送给他去天天糟蹋……”

沈编导哭得几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仅偷了小蓉也窃取了她的信赖和钟爱,她的心粉碎了。

小蓉淡淡地摇头。她说母亲亵渎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许的恋人,是准备赴汤蹈火的神圣的恋人,而不是母亲狭小、卑微心目中的男嫖女娼。

沈编导这时把离了婚搬到楼上的丈夫叫来,叫他宣布,小蓉这样的行为已不配再做他们的女儿。

小蓉站起身,怜悯地看看这对为利益而合又为利益而离的男女。

“好嘛,”小蓉说,“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去跟他过。”

小蓉被父母五花大绑地扔在浴室里。没人听见她的呼救,所有人都去了剧场,早早等《娄山关》开演。

沈编导怎样也制止不住前夫的盛怒,两人一追一赶地向舞台最底层那间“特别化妆室”走来。

他在里面沉思默想,酝酿角色。

门外三步远,站着临时雇来的守门人。守门人的职责是禁止任何人进入这间“特别化妆室”,他被雇来时就知道,守这扇门就要像守天安门一样负责。守门人不管沈编导的前夫怎样破口大骂,冲锋呐喊,就是不让他靠近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