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ren the Puppy /爱犬颗韧(第2/12页)
颗韧同时也明白我们这群叫作兵的恶棍是疼爱它的,尽管这爱并不温存。这爱往往是随着粗鲁加剧的。它不在乎“狗日的颗韧”这称呼,依然欢快地跑来,眼睛十分专注。我们中总有几个人爱恶作剧:用脚将它一身波波的毛倒撸,它一点不抗议,独自走开,再把毛抖顺。有几个女兵喜欢把手指头给它咬,咬疼了,就在它屁股上狠打一巴掌。
两个月后,颗韧再不那样呜呜了,除了夜里要出门解手。有次我们睡死过去,它一个也呜呜不醒,只好在门拐子里方便了。清早谁踩了一鞋,就叫喊:“非打死你,颗韧!屙一地!”
它听着,脑袋偏一下,并不完全明白。但它马上被提了过去,鼻子尖被捺在排泄物上:“还屙不屙了?还屙不屙了?”问一句,它脑门上挨一掴子。起先它在巴掌扇下来时忙一眨眼,挨了四五下之后,它便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它受不住这种羞辱性的惩罚。放了它,它臊得一整天不见影。从此怎样哄,它也不进屋睡了。十月底,雪下到二尺厚,小周怕颗韧冻死,硬拖它进屋,它再次呜呜地呐喊起来。小周被它的倔强和自尊弄得又气又笑,说:“这小狗日的气性好大!”那夜,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度,早起见雪地上满是颗韧的梅花瓣足迹:它一夜都在跑着取暖,或是找地方避风。
四个月大的颗韧是黄褐色的,背上褐些,肚下黄些。跟了我们三个月,它知道了好多事:比如用绳子把大小布片挂起,在布片后面竖起灯架子,叫作装舞台。舞台装完,我们要往脸上抹红描黑,那叫化妆。化妆之后,我们脱掉清一色的军服,换上各式各样的彩衣彩裙,再到舞台上比手画脚,疯疯癫癫朝台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那叫作演出。演出的时候,颗韧一动不动地卧在小周的大鼓小鼓旁边,鼓一响,它耳朵随节奏一抖一抖,表示它也不在局外。它懂得了这些吵闹的、成天蹦不止的男兵女兵是演出队的。它还懂得自己是演出队的狗。
颗韧最懂的是“出发”。每天清早,随一声长而凄厉的哨音,我们像一群被迫钻笼子的鸡,一个接一个拱进蒙着帆布的行军车。逢这时颗韧从不需任何人操心,它总是早早等在车下,等我们嘟囔着对于一切的仇恨与抱怨,同时飞快地在自己背囊上坐稳,它便噌地一下将两只前爪搭上第二级车梯,同时两只后爪猛一蹬地,准确着陆在第一层梯阶上。再一眨眼,它已进了车厢,身手完全军事化,并也和我们一样有一副军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缄默和阴沉。这时它和我们一块儿等冯队长那声乌鸦叫般的“出发”,这声乌鸦叫使颗韧意识到了军旅的严酷。
过了金沙江,路给雪封没了。车一动一打滑,防滑链当啷当啷,给车戴了重镣一般。我们的行军速度是每小时七八公里,有时天黑尽还摸不到宿营的兵站。
这天我们的车爬上山顶,见一辆邮车翻在百米来深的山洞里,四轮朝天。
“司机呢?”有人问。
“找下巴颏去了。”有人答。
听到此话谁呻吟一声:“嗯……哼……”
回头,见司机小郑蹲在那里,眼球跟嵌在初烂的牛头上一样灰白灰白。我们都看着他。他又嗯一声,鼻涕眼泪一块下来了。
“头晕……”他哼着说,“开……开不得车了。”开头一辆车的司机班长说:“装疯迷窍!”
小郑一边哭一边说:“头晕得很,开不得车。”
我们都愣着,只有颗韧跑到小郑身边,在他流泪淌鼻涕的脸上飞快地嗅着,想嗅出他的谎言。
司机班长上去踢小郑一脚,小郑就干脆给踢得在雪地上一滚。
“站起来!”班长说。
“脚软,站不起。”小郑说。
“郑怀金,老子命令你:站起来!”班长喊道。小郑哭着说:“你命令嘛。”他仍在地上团着。冯队长说算了,这种尿都吓出来的人,你硬逼他开,肯定把车给翻到台湾去。
于是决定把两辆车用铁缆挂住,由司机班长开车拖着走。到一个急弯,冯队长命令大家下车,等车过了这段险路再上。全下来了,包括颗韧。
班长突然刹住车,从驾驶舱出来,问:“为啥子下车?”冯队长说:“这地方太险,万一翻下去……”
班长打断他:“死就死老子一个,是吧?”
班长冷笑:“空车?空车老子不开。要死都死,哪个命比哪个贵!”他将他那把冲锋枪立在雪里,人撑在枪把上,俨然一个骁勇的老兵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