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六章

2034年5月7日 中医星期六 晴间多云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咪咪方 老王

咪咪方:自由是美吗?

老王:自由是至美。

咪咪方:自由是孤独吗?

老王:自由是绝对孤独。

咪咪方:至美和绝对孤独是死吗?

老王:是经过死,看到至美和——独有、独在、独享。

咪咪方:在你们那个时代,死是不是还是一个禁忌?

老王:是。

咪咪方:你这样说,是不是会受到谴责?

老王:是。也许不光是谴责,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咪咪方:尽管你得到指示,说,是你的使命。

老王:是。我拒绝了我的使命。我失去了我的勇气,在说和不说中选择了不说。不是一次丧失,是自那时起到今天三十年,一万天,每天丧失,每天问自己,说还是不说?每天选择不说,苟活到今天。我没有勇气讲死亡只是一扇门,是我们每个人回家的门,走过去是万物的故乡。没有盘查,不分彼此,罪大恶极的人回到家也会受到和最善良的人一样的对待,就像石头磨成石灰一样清白。

没有勇气讲,万物的故乡不分善恶,不是一个上诉法庭,不行使正义和惩罚,也不优待任何人。不相干。它要是区分善恶它就是人间了。它要是让一些人坐在左边一些人坐在右边一些人在上一些人在下它就是一个国家了。特别没有勇气说,行善都扔在水里,祈祷也是空响,想要在未来占有一个有利的位置的人,扑空了。呼喊报应,期待这个世界的债那个世界讨的人,扑空了。心愿带不走,恩怨带不走,多少情多少恨——人物关系你我他带不走。我们的家没有这些划分。你不是要平等吗?它给你平等,不带任何先决条件的平等,在辽阔的天穹中把我们解散,变成光,投向幽暗的星河深处。光和光见到了会怎么打招呼?会说很久以前你欠我一条命吗?会说我爱你吗?你不要见到平等,又怀念区别。

我想说,没有上帝,因为没有子民。人只是原子的一次临时聚合,在宇宙的星尘中昙花一现,超不过一亿年,你怎么能期待宇宙——那一刻也不停自我膨胀的力量,理会你这些打打闹闹的小儿把戏?

咪咪方:这是你看到的?

老王:这是我看到的。

咪咪方:你是基督吗?

老王:不要再提那个名字,我说过了,没有上帝,所以没有使命,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我,一个胆小、贪生的中国人。那些声音没人说过,我这么想,才听到。我不是精神病,我不发疯,除非所有人听到,大喇叭广播,所有报纸先登,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到——那我也不认这个账。

咪咪方:你这么害怕,你全身在抖。

老王:因为我听到笑声。今天跟你讲这个话,我仍然听到有人在墙里冷笑。我只讲给你,你千万不要对八说,你讲出去,我这个日子就过不成了。冷笑的人,迷信的人会把我撕成碎片。我躲到郊区来,和所有人不来往,不再写作,就是要逃避自己的命运。我要过完自己的一生,悄悄死去,不想再听愚民的吼叫——这也是我特别不基督的地方。我已经混了一辈子,还想混下去。我要搬家了,自从你来到我家,我又听到墙里有人笑,上个月是在夜里,楼下,我一个人的时候。这个月开始是在白天,每间屋,现在你在场他也笑了。

咪咪方:是死亡的笑声还是人的?

老王:人的,年轻人的,北京口音——笑也有口音你发觉没有。从我小时候他就开始笑,家里没人的时候。中间几十年他没吭声,吭声我就抽他。现在我老了,抽不动人了,他又开始放肆——王八蛋!

咪咪方: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是自由的时代,人人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哪怕很荒谬,没人笑。

老王:我不信。没有这样一个时代,你要么是骗我要么是骗自己。没有这样一个时代,这不是人类社会的品质,只有死才能使人自由,我把人看死了。

咪咪方:你是死亡的爱慕者吗?

老王:他又笑了,这次笑的是你。

咪咪方:我不怕笑,笑吧,王八蛋!

老王:好好保存你的勇气,孩子。我也不怕过,后来变成了胆小鬼。你的时代应该比我的时代更好对吗?爱慕,我喜欢这个词——连这个都抬举了我。我的时代沾染了太多罪孽的气息,悲绝的气息。死亡随处可见,死亡是老朋友。爱尔兰的音乐是悼亡之声。我走不出我的时代,人,从蒙昧状态走出来比一生要长。死——自由。这样想我才感到一点欣慰。你对我这么好,我拿什么回报你,我再向你泄露一点秘密,我看到死,死,不是那个被丑化的猥琐的黑衣男人。是个年轻姑娘,我叫她夜明姑娘。黑头发,很温柔,目光如水,手并不冰凉,是暖的,紧握你的时候会出汗。和她走在一起,人人都会回头看你。死也要趁年轻,到我这个年纪,做什么都太费力气。我能为善良人们做的是,闭嘴。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发表一下临终感言,我要说我早来了一个时代,人们还没准备好。也许到下一个时代,你儿女长大的时代,人对自己更尊重,没有那么多的自相干扰,各方面都具备了条件,有政府拨款,基金会资助,大学也开这门课,把死作为生命的一个进程进行研究,形成学科,有死亡学博士,我再回来,作为一个研究者发表自己的看法,比较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