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八章
2034年5月15日 星期日 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刘索说,这世上有一种人,其实是吸血鬼,不是用牙咬,是收你的精气神。一群人中有一个这种人,别人都会感到苍老,乏力,特别累,他却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健谈,红光满面。一个屋子住着一个这种人,花都养不活,屋外的草地一圈黄,树半扇枯,猫瘦,狗蔫,蟑螂死于道,蚊子不进屋,他长寿,别人都折寿。我就是这么一人。
咪咪方:你别这么想。
老王:事实如此,谁跟我近谁倒霉。我爸我哥把寿借给我了。方言也把寿借给我了。好多朋友认识我后,麻烦不断,疾病不断,血案不断。都该是我的,都被别人挡了。我知道,心里明镜似的。
咪咪方:不是这么回事。
老王:你遇见我,家里不是也死了人。
咪咪方:我坚决不同意你这种说法。
老王:这就是福报,把别人的福寿报在自己身上。福寿守恒,你这里得,别人那里就要失。我活着,这个世界其他地方就要有人死。我是那借命的人,吃息的人。我这里每一小时都是别人几条命堆出来的。我真该死,可是每次想死,就有一个朋友死在我前面,我一动念就有一个垫背的,就成了对别人的诅咒。逼得我不敢起念。这是一种什么安排。
挖他西挖抠抠搂你觉得恐惧,觉得要出事,觉得已经出事了,马上就要波及到我,就莫名紧张,等坏消息。好消息永远不像,假装很好,假装一切很顺利。生活还好,生活处处有回忆,一切真的很顺利之下还是恐惧。老觉得门外有人,有公安,随时冲进来,一眨眼就站满了各个房间,往外端纸箱子。还可以溜,溜到地球其他地方去当侨民。这样溜了一辈子,一辈子过去,老来回到家里,坏消息理着个平头夹着手机包坐在家里等我。说别人,所过之处一片废墟。你看看我身后。
朋友的血,亲人的血染红的生命,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我认识从现在开始的时候,她还是小孩,在锦什坊街小学上一年级。我坐在锦什坊街理发馆里低着脑袋推头,她背着书包从窗外走过。我一般总是在午休的时候去推头,她总是在那个时候上学下学。刮风的天气她翘着的辫子被吹得七扭八歪。下雨的天气她扛着一把黄塑料伞。冬天捂得苍白,夏天她就晒黑了。有时也在街上吃零食,专心舔冰棍儿,或往嘴里塞东西鼓鼓囊囊也不知在嚼什么。有时低头踢着一个哗啦啦响的铁盒子一跳一蹿地过去,肩袖上钉着一个小队长的牌子。大部分时间她是绷着脸蛋急急赶路的。也见过一次泪汪汪有点伤心的。一次她一边走一边站下来朝街对过喊,特别焦虑和束手无策。这次我就带着一脸头发楂子笑了,头还抬了一下,被理发师摁了下来。我看不到她喊的人,街对过只见一件件大人皱巴巴的衣摆,一只只来回甩着的手,孩子们前簇后拥的帽子头巾,推过的一车白菜或是一车煤球。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年前后,中国还很困难,北京街上走的人都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刮风都像刚从灰堆里钻出来。她穿得也很普通,是耐洗的暗红或棕色的灯芯绒,胸前绣了个橘色的小鸭子,肤色一阵暗一阵亮,阴天就亮一点,晴天就暗一点。我小时候也有一件墨绿灯芯绒,绣着小鸭子,我在心里也管她叫小鸭子。
一天刮大风我在街上天晕地暗走,后边有人叫我,一回头下半身撞了个人,低头看是小鸭子,戴着头巾,像个小家妇,比我想象的还矮,瞪我一眼。我一迈腿从她头上跨过去。
一次我进理发店,一进门就觉得有人瞪我,理发员都背着我站着,找了一圈,发现是她,加了个小板凳坐在理发椅上铰头,支着根棍儿似的挺着脖子,脸在镜子里,看着斜处,但我知道刚才那一眼是她瞪的。我坐在她背后,一抬头就瞧见她的小脸,我也瞪她,瞪得小孩东张西望,铰完头冲了水,一头湿着灰溜溜走了。
那时我和锦什坊街上一个姑娘谈恋爱,其实就是乱搞,通奸。白天姑娘妈出去卖菜,姑娘就打我们单位窗下晃一圈,我就从班上溜出去,拐个胡同,到姑娘屋待一下。姑娘白,瘦,大劲。姑娘家旧床榫眼都松了。我们在屋里就像翻箱倒柜,床也跟着哼曲里拐弯的长调一阵阵发出劈了的声音。一天我从姑娘身上昂起头,瞧见小孩站在院里太阳地里,支棱着耳朵,我这边身下一响,她那边就拧一下头,满脸三个字:怎么了。响一下,问一句。我咳嗽一声,她兔子一般撒腿不见了。
咪咪方:疯很光荣吗?
老王:你是打算歧视我吗?
(第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