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第3/8页)

他没说话,却站着不动,是推脱的意思。我使劲拉他一下,说,师傅,快走吧。

妈妈见我们带了个陌生人来,有些奇怪。再加上他的样子又分外局促,神情都有些尴尬。我没等爸爸解释,使劲指了指床头整齐排成一排的泥人,说,这是尹师傅。妈妈立即意会,表情舒展开,说,原来是尹师傅,我们家毛毛整天念叨的。尹师傅看见自己的作品,眼神也活了,说,女同志,您客气了。都是小先生错爱。

我立即觉出他言辞间有趣的错位,我妈妈是女同志,而我却是小先生。

爸爸央妈妈去拿医疗箱,一边请尹师傅坐。尹师傅坐下来,眼睛却瞥见了茶几前的一幅山水,脱口而出:倪鸿宝。

这的确是倪元璐的手笔。爸爸遇到知己似的,说,师傅对书画有研究?

尹师傅欠一欠身:翰墨笔意略知一二,“刺菱翻筋斗”的落款,是最仿不得的。

爸爸说,师傅是懂行的。

尹师傅说,让先生见笑,胡说罢了。

爸爸沏了茶给他。他谢过,捧起茶杯,信手抚了一周,轻轻说,先生家是有根基的。

爸爸会心笑了,这些老人留下的东西,前些年可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

尹师傅说,也亏了还有先生这样的人,祖上的老根儿才没有断掉。

爸爸终于说,师傅,别叫先生了。叫我毛羽就好。

尹师傅又半躬一下身,说,毛先生。

其实我并不很清楚是什么造就了尹师傅与我们父子两代人的友谊。以后爸爸来朝天宫,总也要到泥人摊上转一转,与尹师傅聊上一会儿。我并不很懂得他们在聊什么,但看得出,他们是投机的。甚至有的时候,尹师傅会忘记了还有做生意这回事情。这时候,他木讷的脸相也有些不同,变得些许生动起来。

以后的一些年,这些交流还在继续。及至我上了中学,朝天宫一带其实有了很大的变化。倒是午朝门翻建了明故宫。新的堂皇的广场,是毫无古意的,每个周末都聚集了放风筝的欢乐的人,越发显出了朝天宫的黯淡与没落。再就是,在这里摆摊的人,似乎都换了面孔。面孔换了几茬,据说有一些是另谋生计去了。一个卖梅花糕的,在评事街开了铺面,生意竟越做越大。再来的时候,有些衣锦荣归的意思,邀请老伙计们去他的西餐厅吃饭。

什么都在变,不变的大约只有尹师傅的泥人摊。生意没有更好,但也没有坏下去。顾客还是孩子们,一些长大了,不再来了,便有一些更小的接续上来。

有一天,爸爸一回家来,脸上是很兴奋的神情。一面回房间翻了一阵,翻出许久不用的理光照相机。因为并没有外出旅行的计划,我和妈妈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爸爸对我说,毛果,我们去找尹伯伯。

我们到的时候,夕阳西斜,尹师傅正袖着手打盹。耳朵上夹着一支烟,人也有些佝偻。这中年人,这时候便显出了老相来。爸爸没有惊动他,只是拿着照相机,对着摊上的泥人拍了一阵。尹师傅醒过来,眼神有些发木。

爸爸高兴地对他说,老尹,你的玩意儿,遇到懂的人了。

尹师傅的嘴角便扬一扬,说,先生又玩笑,怕是没有比你更懂的。

爸爸摇摇头,说,最近我们研究所,在搞外经贸交流年会,就有批专家来商量合作的事。你可记得上次送我的那只泥老虎。我摆在办公室里。有个英国人见了,爱得不行。聊起来,原来他是SOAS(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客座教授,专研究亚非文化的。他说难得一见这样地道的民间艺术品,想要看你更多的作品。

尹师傅嗫嚅了一下,说,是个洋先生么?

爸爸说,洋人也没什么,艺术无国界。只要是好东西,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后来,我目睹了这个叫凯文的英国教授,在看到这些泥人时的反应。这间十多平方的斗室,是尹师傅的家,简朴到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立柜。其余的地方,满当当地摆着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还是素坯。因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谁都眼花缭乱。凯文轻轻抚摸其中一只“杀鬼钟馗”,眼里是一种疼惜的目光,仿佛对着初生的婴儿。他回过头来,用清晰的汉语对我们说,这才是中国的。

凯文的目光,又在立柜的一侧停下来。并不显著的位置,摆着一个泥塑的半身像。还没有上色,但辨得出是一个女子,现代的装束,齐耳朵的短发,有一双看上去很柔美的眼睛。

在他还在端详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了隔着布帘的里间,有极细隐的如同猫叫的声音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