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凄凉一曲终说柳三变
宋初词坛,作风渐变,由花间小令的一统天下,衍至以长调为主,气象为之一新。令词短制,一变而为铺陈摛 藻的长调,使得本来只适合片段式、跳跃式叙事的词,也能铺叙张皇。这就像画坛上本来都是些山水小品,忽然有人开始作数十尺的长卷,表现力当然大有不同。这一转变主要由两位词人完成,一是张先,一是柳永,二人中柳永的贡献更大,影响也更深远。
柳永本名柳三变,字耆卿,福建崇安人,有《乐章集》。南宋文献学家、藏书家陈振孙认为其词格并不高,不过是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把真宗、仁宗两朝的太平气象写得淋漓尽致,且因他擅长写行路旅人、江湖漂泊无依之辈的感慨和心情,所以影响力巨大。与对其词作的有弹有赞不同,陈振孙认为其人殊不足道。因为按照正统儒家的观点,人生应该追求三不朽事业,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三变无一可立,当然不能算是上等的人品。
陈振孙的观点代表了当时士大夫对三变的普遍见解,但近千年来,却有无数人被三变的词作打动,他也因那些燃烧生命积烬而成的词作进入了永恒。
三变若生于今日,会比林夕、方文山更有影响力,当代词家中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黄霑 。可是,他生活的时代,只有“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才是唯一的正途。偏偏这是一条不适合他走的道路,这就注定了他一生的痛苦矛盾。
三变过了五十岁才考中进士,步入宦途又偃蹇多故,只好改名柳永,才得磨勘改官。宋仁宗本身雅好文学,但他要求文学必须符合主旋律,也就是正统儒家的意识形态,十分反感浮艳虚薄的文字。三变年轻时常流连于秦楼楚馆,跟很多妓女建立起深厚的友谊,作了很多在正统儒士看来是淫冶下流的词曲。他的《鹤冲天》词中有两句:“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意思是中进士做官不过是浮名,还不如喝着酒唱着小曲来得潇洒。那一年他参加进士试,本已取中,但宋仁宗见取中的进士中有他,当即在卷子上批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所以他过了好多年,一直到景祐 元年恩科,才重又进士及第。以后又因为填词忤旨,虽然磨勘(考核)及格,但久不得改官。
这首《鹤冲天》的原词是: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lún )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词或是他上一次科场失利后所作。这首词体现出的情感,不是古典的,而是现代的,要是忽略掉这首词创作的时代,它其实就是追求肉体解放、心灵自由的现代作品。“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一句虽然直白,但背后的精神非常了不起。唐代对衣服品级有着很严格的规定,举子只能穿白色苎麻衣,这种衣料多洗几次就会变成褐色,中了进士后赴吏部选官,就可以脱下白麻衣换成绯红色的官服,叫作“ 释褐”。所谓白衣卿相,即是说没有功名在身,却敢于笑傲卿相的人。当时天下读书举子都把功名利禄当作人生的唯一目标,三变却敢于保持自己的自由思想、独立精神,这种词格,还能说不高吗?得了皇帝的“ 御批” 之后,他更加狂放恣肆,自称“ 奉旨填词柳三变”。他的心底,本就有几分对权势的傲兀,经此打击,更逗起狂奴故态,他索性脱屐庙堂,甘愿在江湖沦落,并在江湖上建立起绝大的声名。庙堂里的老爷们鄙视他、嘲笑他,却在歌筵酒会上点他的新词。秦楼楚馆里的妓女真诚地喜爱他、仰慕他,以得到他的新词为荣。
但他毕竟傲兀得不够彻底,又或者是江湖苦况到了忍受不下去的那一天,终于在景祐 元年,三变还是考中了进士。这一年,一直摄政的太后去世了,仁宗既得亲政,遂决定开恩科,不但扩大进士及其他科目的名额,而且还觅遗钿于洛浦,访旧佩于汉皋,录野取遗,特别优待下列几种人:曾考过五次进士,且年龄过了五十的;考其他科目六次以上且年过六十的;参加过殿试未中,已考过三次进士或者五次其他科目的;宋真宗时参加过殿试未中的,都直接给赐进士出身,是为“ 特奏名”。三变在这一年,成为一名“特奏名”的进士,这时他已过五十岁了。
三变步入仕途后依然坎坷重重。宋制,文官分作选人与京朝官两大层次,选人只相当于今天的科员,京朝官才是真正的干部。京朝官又分京官与朝官,京官是秘书郎以下未常参者,常参者才叫朝官。由选人升京朝官,叫作改官,从京官到朝官,叫作转官。无论是改官还是转官,都要经磨勘制度考核。三变一生未得任朝官,即使是由选人升京官,也殊不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