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一章

走进这个广场就像突然死去了一样,对一个刚才还在被数不清的人挤来挤去、被无尽的呐喊震得双耳欲聋的人来说,这里是如此宁静、如此冷清。呐喊声持续了很久,以至于带上了一种牢固、不可变动的东西,像生命一样。所以,这里的宁静看起来像死亡,而现在,死亡也进到了她心里。她要去面对一个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的疯男人。那幢空荡荡的房子还在一个空荡荡的广场上,广场周围的房子看起来都像极了十八世纪的东西,银灰色、僵硬、安详,它们里头也该是空荡荡的,还住着死去了的疯男人。是该做这个的时候吗?在全世界都因为快乐而发狂的今天?去给一头扔掉了所有家具,并且连门童都认不出来的熊当饲养员——他发狂了,但不是因为快乐!

这比她想象的还要糟。她本来以为会扭开一间高大、空荡荡的房间的门把手,在关着百叶窗、光线暗淡的空间里,她会看到他怀疑地扭头看过来,就像一只在它灰暗的巢穴里被人发现的灰色獾子或者狗熊一样,还穿着军装。但是她连做好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在最后的时刻,她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她要变成一位弹震症病人冷冰冰的护士。

但是连最后的时刻都没有,他朝她冲了过来,就在门外,更像只狮子。他过来了,全身灰色,他灰色的头发——也许是他头发里的一缕缕灰发——闪闪发光,他嘭的一声拉上了门,快步冲下台阶,身体朝一边歪着。他的胳膊下面夹着一件小家具——一个柜子。

一切都太快,就像大脑突然一阵痉挛,周围的房屋都在摇晃。他看着她,他大概是在笨拙的大步前进的时候猛一下停住的。她没有看见,因为她只看到了房屋的晃动。她看到他灰蓝色的双眼似游鱼一般终于定在了木质般的脸上——粉白的脸。他脸上粉色的地方太粉,白的地方太白,过头了就显得不健康。他穿着灰色的手工呢外套,他不该穿手工呢或者灰色,这让他看起来块头更大。他本来可以被打扮成……哦,比如说,一个漂亮的人!

他在做什么?笨手笨脚地在他难看的裤兜里翻着。她听到他那带点摩擦声,还有点喘的嗓音,摇了摇头。

他大声说:“我要去把这个玩意卖了……待在这里。”他摸出一把门钥匙。他在她身边重重地喘着气,走上了台阶。他就在她身旁,在她身旁,在她身旁。待在这个疯子身旁让人觉得无尽地悲伤,也无尽地开心。因为如果他还清醒,她就不可能待在他身边了。如果他疯了,她就可以在他身边待上很长时间。或许他根本就不认得她了!她可能会在一个认不出她的人身边待上很长时间,就像照顾你的婴儿那样!

他正在用他的小钥匙对着钥匙孔起劲地捅来捅去。他就会这样,这才是正常的。他就是那种会捅半天钥匙孔的笨手笨脚的人。她不想让这点发生什么变化,但是她会好好打扮打扮他。她说:“我真的是在考虑要准备和他在一起住很长时间了!”想想看!她对他说:“是你找我来的吗?”

他把门打开了,他喘着气——他可怜的肺!然后说:“不是,进去吧!我正要……”

她在他的房子里了。她像一个孩子……他没有找她来……像一个孩子一样在一个大大的黑暗的洞窟门口胆怯了。

屋里面很黑,地上铺的是方石板。大厅里固定的家具被拆走后,庞贝红[208]的墙上露出一片片淡粉的伤疤。她要住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吗?

他在她的背后,喘着气说:“在这等着!”照进大厅里的光变亮了些,那是因为他从门口走开了。

他正在冲下台阶。他的靴子真大。因为胳膊下面夹着那件家具,他朝一边歪着,摇摇晃晃地走着。他看起来真滑稽,真的。但是当你走在他身旁的时候,快乐就从他穿的手工呢衣服里散发出来。它就涌了出来,把你包裹在其中,就像电暖炉放出的温暖,不过暖炉的温暖是不会让你想哭和祷告的——那个傲慢的笨蛋。

不,他一点都不傲慢。那就是粗鲁无礼!不,他也不是粗鲁无礼的。她不能追着他跑。他是一块闪亮的光斑,长着粉色耳朵和愈发银灰的头发。他沿着十八世纪房屋前的围栏重重地跑着,他就是个十八世纪的人[209]……但是十八世纪从来没有发过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发疯的世纪。直到法国革命为止:法国革命那种事,要不是没有疯,要不就不是十八世纪会做的事情。

她犹豫地走进了阴影,她又犹豫地走到了光亮下……有种长长的空荡的声音传来——海在说:噢,噢,噢,绵延好几英里。这就是休战。今天是休战日。她已经忘记了。她要在休战日被与世隔绝地关起来了!啊,不是被关起来!不是被与世隔绝地关在这里。良人属我,我也属他![210]但她最好还是把门关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