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当乔治乌一家跨过绿线,他们就和厄兹坎一家一起成为统计资料的一部分了。
超过二十万希腊族塞浦路斯人失去了他们在塞浦路斯北部的家园,四万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被迫离开南方的家。他们都成了难民。
对这两个家庭来说,尼科西亚并不是他们的家。唯有法马古斯塔担得起这个称呼。首都只是他们背井离乡的起点。
两家人分到了冲突发生后空下来的房子,有了栖身之所,厄兹坎一家在凯里尼亚,乔治乌一家在利马索尔。这两个地方分别位于塞浦路斯海岸线上,一南一北,隔线而治,相隔万水千山。
乔治乌家的新公寓比从前那栋整洁了很多,历经磨难的圣像依旧注视着他们。还有用红绳挂起来的邪眼。
伊里妮复制了一部分他们在法马古斯塔的家。在玛丽亚和帕尼库斯的帮助下,他们买了一套塑料椅摆在花园里,伊里妮织了一条花边桌布,和此刻依然静静铺在埃尔皮达大街的他们家里的桌布一模一样。这栋房子里曾有的一些物品,包括几本相册和几件瓷器,被她稳妥地存放起来,以便日后还给土耳其族主人。
她仿照法马古斯塔家中她心爱的小花园,建了一座新的。很快门边就开满了茉莉花,天竺葵还和从前一样,在花盆里怒放。她种了胡椒、西红柿和药草。两年后,他们从自己的葡萄藤上摘下了串串葡萄。
土地没有了,瓦西利斯感觉松了口气。他发现自己已走不了远道,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俯身挖地除草。很多同样来自法马古斯塔的人在利马索尔重新定居,没过多久,瓦西利斯就找到了几个老朋友。他们像从前一样相聚,聊过去,也畅想未来。
对这一家人来说,比起失去了两个儿子,损失些东西算不上什么。每天伊里妮都去教堂点三根蜡烛:为马科斯、赫里斯托斯和阿里。虽然赫里斯托斯依旧没有回来,她的信仰却回来了。
瓦西利斯决定接受现实。他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赫里斯托斯是死是活了。据称,在政变后的那段短暂的内战期间,一些人虽列于失踪名单,却被同伴埋在了永远无从得知的地方。
“他可能就是其中之一。”瓦西利斯说。
“只要我还能梦见他,”伊里妮说,“我就不会放弃希望。”
她所有的不过是希望而已。希望。
忙家里的事、去教堂,伊里妮靠这些坚持活着,帮玛丽亚和帕尼库斯照顾孩子也带给她很多乐趣。
乔治乌一家一直担心真正的主人会要回房子。一天,门铃突然响了。他们以为那一刻真的来到了。
瓦西利斯慢慢走去开门。从前在法马古斯塔,他们一向开着门,可在这里,情况并不一样。
门开了的一刹那,他怀疑自己需要眼镜和拐杖。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瓦西利斯双腿发软。他凝聚了浑身力气,才喊出了儿子的名字。
两个男人拥抱在一起,赫里斯托斯意识到父亲几乎倒在了他怀中。相比最后一次见面,父亲老了很多。
伊里妮听到丈夫用虚弱的声音喊她,连忙跑出卧室。
“上帝,上帝……”她不断念叨着,泪水已经汹涌而出。
赫里斯托斯在一个土耳其战俘集中营里被关了好几个月,释放后,失去了父母的音讯。看到他曾经视为家乡的地方被铁丝网圈了起来,他有些无所适从,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他们。
他们把哥哥离世的消息告诉他,他彻底崩溃了。他住进了父母卧室旁边那间黑漆漆的空房里,一年多未踏出母亲的小花园。
赫里斯托斯刚刚回归正常生活,又一个打击降临。瓦西利斯中风去世了。
“至少我们陪在他身边,亲爱的,”伊里妮对赫里斯托斯说,“而且他知道我们都在。”
伊里妮一直坚强地活着,她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自从侯赛因在法马古斯塔为她找来了丧服,她就一直身着黑色,而且,终生如此。
帕尼库斯开始考虑表哥的提议。他的表哥六十年代末去了英国,随着他的电器连锁店的扩张,他需要内行的帕尼库斯帮忙打理。
帕尼库斯很难向岳母提起此事。赫里斯托斯已经找到了一份修车工的工作。当帕尼库斯终于鼓起勇气提起这件事,他才明白赫里斯托斯也准备要重新开始。
“我在这里能做什么?”这个理想幻灭的年轻人说,“只能坐着胡思乱想为什么事情坏到这个地步。”
巨大的内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获得了自由,而他的朋友哈拉兰博斯依旧下落不明。他指责他加入的组织,正是他们协助发动了那场改变一切的政变。
“我们自己打开了大门,让别人来侵略,”他说,“看看都发生了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