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七八年九月 1. 鲸的阴茎,身兼三职的女郎
同女孩睡觉,我觉得既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又好像相反根本不值一提。就是说,有作为自我疗养行为的交合,有用来消磨时间的交合。
有的交合始终属于自我疗养行为,有的交合一贯是为了消磨时间。既有起初属于自我疗养行为最后算是消磨时间的,又有相反的情况。怎么说呢,我们的性生活同鲸鱼的性生活有着根本差异。
我们不是鲸鱼——就我的性生活而言,这乃是极重要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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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从家里骑自行车大约三十分钟路程的地方,有个水族馆。水族馆内总是阴冷冷的水族馆式的沉默的一统天下,只有时而“哗啦”溅起的水花声从哪里传来。暗幽幽的廊角仿佛有人鱼在屏息敛气。
一群金枪鱼在巨大的水池里往来游动,鲟鱼沿狭窄的水路逆流而上,锯刺鲑朝肉块龇出尖牙利齿,电鳗一闪一闪亮起小里小气的电珠。
水族馆里有无数的鱼。它们名字不同鳞片不同腮鳍不同。我实在不明白地球上何以存在如此种类繁多的鱼。
当然,水族馆里没有鲸。鲸过于庞大,即使把水族馆毁掉弄成一个大大的水槽也没办法养它。但水族馆里放有鲸的阴茎,也就是所谓代表物。这么着,整个多愁善感的少年时代我都没看过原原本本的鲸而一个劲儿看鲸的阴茎。在阴冷冷的水族馆式甬路上散步散腻了,我便坐在寂无声息的、天花板极高的展厅的沙发上,对着鲸的阴茎呆呆地度过几个小时。
它看起来有时像一株干枯的小椰树,有时像一穗巨大的玉米棒。如果那里不竖着“鲸鱼生殖器·雄”的标牌,恐怕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那便是鲸的阴茎。那与其说是南极的产物,莫如说更有中亚沙漠出土文物的意味。它不同于我的阴茎,也有异于此前我见过的任何阴茎,并且那上面漾出一种哀戚,一种被割阴茎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哀戚。
第一次同女孩性交后想起的,也是这巨大的鲸鱼阴茎。想到它是沿着怎样的命运之路经过怎样的过程来到这水族馆空空荡荡的展厅的,不由一阵心痛。我觉得这里边没有任何获救的希望。但我才十七岁,显然还太年轻,不可能对一切感到绝望。于是,那以后我便这样认定:
我们不是鲸!
我在床上一边用指尖捏弄新女友的头发,一边不断考虑着鲸。
我所记起的水族馆总是时值秋末。水槽的玻璃冰一样冷,我身裹厚厚的毛衣。从展厅大玻璃窗望见的海呈深铅色,无数白浪使人想起女孩身上连衣裙的白色花边。
“想什么呢?”她问。
“往事。”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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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二十一岁,拥有苗条娇好的身段和完美得足以使人入魔的一对耳朵。她在一家小出版社当临时校对员,又是耳模特,还是仅由有教养的圈内人士组成的小俱乐部所属的应召女郎。至于三个之中哪个是她的本职,我不清楚,她也不清楚。
但若从哪个是其本来面目这点来看,耳模特是她最为自然的面目。我这样认为,她也这么想。只是耳广告模特大派用场的领域极其有限,所以无论作为模特的地位还是酬金都低得不能再低。一般广告代理商、摄影师和制作人都仅仅把她作为“耳持有者”来对待,耳以外的她的肉体和精神被完全抛弃完全置之不理。
“其实不是那样的,”她说,“耳朵就是我,我就是耳朵。”
作为校对员的她和作为应召女郎的她绝对——哪怕一瞬之间——不向人出示耳朵。
“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我。”她解释道。
她所在的应召女郎俱乐部的事务所(名义上大致为演员俱乐部)位于赤坂,大家称为埃克斯夫人的经营者是个满头银发的英国妇女。她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年,讲一口流利的日语,基本汉字也差不多都认得。
埃克斯夫人在距应召女郎俱乐部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开了一间专间,作为招收女性的英语会话教室,在那里她把看起来纯正的女孩挑到应召女郎俱乐部去。反过来,应召女郎也有几个人在英语会话教室学习,她们当然得以免除几成学费。
埃克斯夫人把应召女郎称为“Dear”。她口中的“Dear”有一种春日午后般的绵柔韵味。
“要穿像样的花边内裤去才行哟,Dear,带三角裤的长筒袜是不行的。”或者说:“你往红茶里放冰淇淋了吧,Dear!”——便是这么一种气氛。顾客来历也把握得一清二楚,几乎全是四五十岁的富有商人。三分之二是外国人,其余是日本人。埃克斯夫人讨厌政治家、老人、变态分子和穷人。
我的新女友在这一打无不如花似玉的应召女郎中相貌最逊,衣着也很一般。实际上掩起耳朵的她给人的印象也极为普通,不清楚埃克斯夫人为什么竟看中她。或许看出她的平常中有特殊的光点,也可能仅仅觉得有一两个平常女孩也未尝不可。但不管怎样,埃克斯可谓独具慧眼,她也有了几个坚定的顾客。她衣装平常,化妆平常,内衣平常,带着平常的香皂味儿前往大仓宾馆王子饭店,一星期跟一两个男人睡,得到足够一个月吃喝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