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不,这样说并非完全正确。在某一处地方,妻已不在的事实,会引起我的切肤之痛。这一处地方,是我无法逃避的。我指的是自己的身体。当它作为妻爱人的身体存在时,意义完全不同。而现在,它彷佛一栋空空荡荡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别自欺了,一旦我认为这具皮囊有了什么毛病,它马上又变得重要起来。这日子不远了。

癌症!癌症!还是癌症!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妻子。我不知道下一个还会轮到谁。

然而,当妻饱受病魔折磨,在弥留之际,也清楚知道自己不久将辞别人世时,竟然说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恐惧癌症了。当事情来临,事情的名称和概念,在某种程度上是多么苍白无力。我几乎可以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从未遇见癌症、战争、不幸(或快乐)本身;我们所遇见的只是临到眼前的每一时每一刻,只是这些时刻里各种各样的荣辱浮沉。最美好的时光里总会有许多缺憾叹息;最糟糕的岁月里也会有许多美好点滴。我们从未遭遇所谓的“事物本身”的重创,这样的称谓本来就是错的。事物本身不过是这些荣辱浮沉的总和;名称或概念倒在其次。

当一切希望都化为泡影后,我们有时候竟然还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欢乐时光,想想看,真是不可思议!妻临终之夜我们一直在一起促膝谈心,时间是那么地长久,气氛是那么地静谧,心灵是那么地被爱润泽着。

然而,说在一起,也未必尽然。“夫妻二人,成为一体”是有限度的,你无法真的分担另一个人的软弱、恐惧或疼痛。你可能感觉很难受,那也许是别人也能明显感觉到的一种难受,但当别人断言这种感觉如何如何时,我表示怀疑。即使对方真能感同身受,还是大有区别的。当我言说恐惧,我指的是纯粹动物性的恐惧,是微小生物面对自身毁灭时的胆怯畏缩,是一种可以令人窒息而死的感觉,是觉得自己犹如笼中之鼠的无奈滋味。这种微妙感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确,心灵可以共鸣,肉体较难同感。另外,情人们的身体尤难同感。两人之间一切爱的缠绵倦怠早已培养了他们对彼此身体的感应。那种感应,不是相同的,而是相辅相成的,甚至是相异相反的。

我和妻都意识到这点:我自有我的苦楚,不关她的;她自有她的苦楚,不关我的。她苦楚的结束正是我苦楚的开始。我们走着分道扬镳的路。这一冷冰冰的事实,这一可怕的交通规则——“你,女士,右边请。你,先生,左边请。”——只是死亡这一隔绝的开始。

我以为,这种隔绝,会临到所有人。一直以为妻和我特别不幸,竟然被这样拆散了。但是,天下有情人,大概皆难幸免。有一次,她对我说:“即使我俩碰巧在同一时间去世,就像现在这样并肩躺在这里,仍是一种隔绝。这与你所害怕的另一种情形,有什么两样呢?”当然,死后会怎样,那时的她还无法参晓,就像现在的我仍无法参晓一样,不过,那时她已濒临死亡,大概能够一语中的。她曾引用过一句话:“孤独进入孤独”,她说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是啊,怎么可能是别的样子呢?把我们聚在一起的,正是时间、空间和肉身。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线路,我们才得以沟通。剪断其中一端,或同时剪断两端,无论哪一种情况,沟通都会戛然而止,不是吗?

除非你能想出其他的沟通途径——方式完全不同,功能却完全相同——立刻取而代之。但即使如此,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要把原来的线路切断呢?这样,神岂不像个小丑,前一刻先把你手里的一碗汤鞭打在地,下一刻,又送给你另一碗完全相同的汤?即使大自然都不是这样的一个小丑。她从不会两次都弹奏同样的曲调。

有人说:“根本没有死亡”,或说:“死亡算不了什么!”对这种人,我忍无可忍。死亡就摆在这里,而且,实际存有的事都不容漠视,任何发生之事有始就必有终,死亡和事情的结局又都是无法撤销、无法挽回的。为何不说一个生命的诞生也算不了什么呢?我抬头仰望夜空,有什么比这更确定的呢?——即使我被容许到处寻索,在这么广袤的时空里,我仍然找不见她的容颜、听不见她的声音、触摸不到她的抚慰,她死了。她已经死了!死,这个字难道那么难懂?

我所有她的照片都不尽如意。我甚至无法在想象中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可是,今天早上,茫茫人海中,我看见一面容古怪的陌生人,晚上,当我闭起眼睛,那古怪面容竟栩栩如生浮现脑海。毋庸置疑,理由非常简单,我们曾在各种不同的景况中看过熟悉之人的面容,那么多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线,不同的表情——或醒、或睡、或笑、或哭、或食、或言、或思——所有的印象蜂拥而至,涌入记忆,然而又重重叠叠,朦朦胧胧。不过,她的声音犹仍在耳。那记忆犹新的声音——无论何时,都能把我重新变成一个抽噎哭泣的小男孩。【欢迎加入罗友书社,微信:15535237487,得到APP,喜马拉雅,樊登读书会海量精彩好书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