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镜子的契约
“我,做不了。”悠一绝望地说,圆眼睛里闪着泪光。如果真能接受这样的忠告,当然,谁都会向俊辅这样毫不相干的外人吐露自己的隐私。俊辅的结婚劝告,对悠一来说是残酷的。
把一切挑明之后,他又萌生出后悔的念头,当时那样疯狂地想把一切都挑明的冲动,已不值一提了。三个晚上“什么也没子’的痛苦让炼一爆发了。康于决不来挑逗。真让她挑逗;倒是能把真相和盘托出了,可在那充满海潮气息的幽暗中,风不时吹拂着萌黄色的蚊帐‘少女紧盯着天花板,轻轻发出真息的唾态,竞从没有将悠一的心拨乱过。两人在令人恐怖的疲劳中落入了唾眠。这样苦苦地持续睁着服,伯是到生命的尽头,也不会再睡着了。
洞开的窗户外,星空,蒸汽船轻轻的汽笛声·..·康子和悠一,久久地,身也不翻地限睁净望着,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他们觉得;真的互相说一句话,真的动一动身子,也许会立刻引起什么不测之举他的。说实在的,两人都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相同的行为,相同的事态,总之是在等着同一样东西,康子因感到羞耻而战]栗,可她不知道比她强几百倍的狂烈羞耻,正冲击着悠一,他甚至想去死。他静静地流着汗,乌黑的瞳仁闪烁着,手按在胸口上。睡在自己身边纹丝不动的少女,对于悠一来说就是“死”。假如她往这边靠一点过来,那就更是死了。他憎恨自己,为
什么会厚着脸皮接受原于的邀请,到这里来呢?
“现在死还来得及。”他好几次这样想,“立刻起来,跑下那段石阶,再跑到临海的断崖上不就成了吗。”
想到死的那一刹那,他觉得一切都成可能了。他可能被陶醉,那会带来快活。他假装打了个哈欠,大声说了句:“阿,真困呐。”他翻了个身,背朝着康子,蜷起身子假睡。不一会儿,听到康子轻巧的咳嗽声,他知道她还没唾着。他忽然产生了询问的勇气:
“睡不着吗?”
“没有。”低低的,如流水般的声音,廉于回答。于是,两人互相假装睡着,本想骗骗对方.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也骗了自己。真地睡着了。他做了个幸福的梦;上帝给天使一道“杀了他吧”的许可。梦里他大哭起来。还好梦里的哭声和眼泪都没有泄漏到现实中来。于是,悠一感到自己还剩着足够的虚荣心,他安定下来:尚在思春期的七年里,悠一已经开始惜恶起肉欲来。他保持着清洁的身子。他热哀的是数学和体育.几何学、微积分、跳商、游泳,这种希腊风格的选择;其实也并非什么有意识的选择;数学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他的头脑透明,竞技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他的精神抽象化。尽管这么说.可还是有一次,在体育俱乐部里,看到一个低年级同学脱下汗涔涔的衬衫,周围飘散着年轻人肉体的气息时,他醉倒了。他起快跳出门外,一头扑倒在薄暮笼罩着的运动场大草坪上,把脸紧贴在夏天坚硬的青草上。他等待着欲望的平息。樟球队员练习击球.发出干燥的“啪嗒、啪嗒声,那声音回荡在傍晚失色的天空中,从看台的四面八方传过来。悠一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披在他裸露的肩膀上了。一看,是一块浴巾。
雪白的粗纤维,像火挠一样刺着他的皮肤。’
“你怎么啦,要伤风的哟。”
悠一抬起头,刚才那个低年级同学已经穿好了衣服,制帽的帽沿下,一张微微笑着的脸,正俯视着他。
悠一冷淡地道了声“谢谢”站了起来。他把浴巾搭在肩上准备回民去,老感到背后那低年级同学紧盯首自己的肩膀看。他没有回头。根据自己纯洁而奇怪的推理,悠一觉察那少年喜欢他,于是他心想自己决不能去喜欢这少年。
一旦决不会爱上女人却偏偏迫切希望爱上女人的自己夏喜欢上那少年的话,那么,少年的男人身分就会落到女人的位置上,那少年不就变为难以言表的无感觉存在了吗?爱难道就是把对方变成自己不想去爱的东西吗?
——悠一的这些自白里透出了这样的信息:以往还没有转移到现实里去的那些涉世未深的欲望,正在侵蚀到现实里边去。他几时和现实交锋呢7在他该和现实交锋的地方,他的欲望已经兜了一圈,侵蚀着现实,于是,现实永远改变成了虚构,它只能依
照欲望驱使的形式出现。他决不会碰到他想要的东西,再往前,他就只能碰到自己的欲望了。俊辅觉得:三个晚上什么也没干的痛苦坦白,对制止住这个青年欲望齿轮的空转是有用的。
这难道不就是艺术的典型,艺术所创造的现实雏型吗?悠一想要把他的欲望变成他的现实p首先必须让他的欲望、现实统统死去的尽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这两者本是无规无矩并存着的,但是,艺术首先必须敢于冒犯存在的成规。因为艺术本身必须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