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马 第三章
即使在法院审判官的办公室里,几天来人们也在一直谈论着那个话题。可是一到6月,由于每天都要忙于应付接踵而至的诉讼案件,便没人再去整天谈论管辖范围以外的事件了。不过,审判官们早已了解到被报纸的新闻报道所隐瞒着的真相,他们相互交换着得到的信息。高级法院院长须川还是一位剑道家,法官们清楚地知道,他非常同情“5·15事件”的被告们,可大家谁都不敢提起这件事。
如同夜晚的海浪撞击着沙滩,事件也接二连三地从远处奔涌而来。海面上的三角形波涛飞溅着细小的白色浪花,转瞬间冲到岸边,高高地倒卷起来,又飞溅着往后退去。本多回想起自己19岁那年,与清显和暹罗王子们一起躺在镰仓的海滩上眺望着涌上来、又退回去的浪头时的情景。可是,要说起事件的波涛,沙滩却没有一点责任。它的任务,只是百折不挠地把波浪推回到大海里去,像是决不让波浪漫溢到陆地上来。它要把那些从庞大的恶的海洋中奔涌过来的浪头,一遍又一遍地推回到原来的死和悔恨的领域里去。
①1932年年初,由14人组成的右翼法西斯团体血盟团暗杀政界要人的事件。在一批激进的海军军官支持下,该恐怖团体提出一人杀一人的口号,于同年2月9日暗杀了前大藏大臣井上准之助,于3月5日暗杀了三井财团理事长团琢磨,于5月15日暗杀了首相犬养毅等。
在什么是“恶”,什么是“罪”这个问题上,本多认为,就本质而言,这不应由自己来考虑,而应当以国家的正义为标准。在他的内心深处,恰如柠檬的汁液渗入脏手的皲裂中一样,某种散发出浓郁香气的刺激因素,正隐身于他所认为的“罪恶”之中。或许,这是清显遗留下来的难以摆脱的影响。
尽管如此,这种“不健全”的观点,并没有严重到必须要与之进行战斗的程度。相反,本多那富于理性的性格,倒让他缺乏那种使正义成为其正义的狂热信仰。
6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法庭意外地早早闭庭,本多回到审判官办公室后,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脱下镶嵌着紫线的黑色法官帽和由黑底的前胸披往肩后的绣有紫色蔓草花纹的法衣,打开形似桃花心木佛坛的那座西服立柜,将衣帽放了进去。接着他站立在窗边,直愣愣地抽起了香烟。
外面正下着濛濛细雨。“我已经不年轻了,”本多在想,“我不去考虑别人的看法,按照自己的意图处理工作,而且做得恰到好处,这也是我的一种满足。在专业上,自己也已经成了老手。自己在手掌心里稍稍捏动黏土,就会让它很自然地成为所希望的形状。……”
他轻轻地摇摆着脑袋,想要回忆出就要忘却掉的刚才一直注视着的被告面孔,可那张面孔却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检察院占据了三楼南侧沿河的几个房间,因此审判官办公室的窗户就朝向了北面,窗外的景色阴沉沉的,目光所及之处大多是拘留所。
为了使被告出庭时不被外面的人看到,法院和拘留所之间用一堵红砖墙隔了开来,一条长廊穿过那堵墙,把法院和拘留所连接了起来。
本多注意到墙壁的油漆因为潮气而积起了水珠,他想通通风,便打开了窗子。眼前红砖墙的那一边,是拘留所用白砖砌就的一栋栋二层楼的监舍。在楼与楼之间的分界处,有一个比它们高出一层、形同牧场的饲料青储仓一般的监视岗楼,那里的窗子上没有铁栅栏。
拘留所的瓦屋顶和那个放烟天窗的小瓦顶,全都被细雨濡湿了,宛如砚台似的现出了黑黢黢的光亮。在它的背后,还有一根大烟囱孤零零地指向细雨濛濛的天空,本多正眺望着的窗外景色,从那里起就被遮掩住了。
拘留所的墙壁上很有规律地开着窗户,每一个窗户都被白色的铁栅栏和围板围了起来。在那些窗下,被细雨濡为肮脏的衬衣颜色的白砖墙面上,醒目地写着阿拉伯数码:30、31、32、33……而且,一楼窗下的数字和二楼窗下的数字都错开一号,在二楼32号的数码下方是一楼的31号监室。长方形的换气孔排列成一行,在一楼相当于地板的位置上,还有一排掏粪口。
本多忽然想道,刚才那个被告会在哪个监室里呢?审判官是无法知道这些的。被告是高知县的一个贫苦农民,他把女儿卖到了大阪,可得到的钱却连讲好的一半都不到。一气之下,他前往娼家论理,反倒被当面辱骂了一通,便动手打了老鸨,失手把她打死了。不过,被告那张岩石般毫无表情的面孔,却是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缕缕青烟,从本多的指间有气无力地飘散在雨雾之中。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世界里,这香烟就成了宝石般珍贵的东西。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在被法律隔绝开的两个世界的价值对比中,存在着一种极其不合理的因素。在那个世界里,香烟的美味简直无以伦比,而在这个世界,香烟充其量只是借以消遣的无聊玩艺儿罢了。